[同门殊途]精彩章节免费试读_李斯荀子全文+后续

楚国的雨，来得绵密而多情，与中原的豪爽泼辣截然不同。雨水如丝如缕，将暮春时节的兰陵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青色里。道旁的泥土被浸润得松软，一辆风尘仆仆的牛车，车轮深深陷入泥泞，发出不甘的呻吟，打断了这片雨境的宁静。

车帷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探出一张年轻却已显沉稳的面孔。他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瘦，眉头微蹙，打量着陷住的车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这便是李斯，一个从上蔡郡那个小地方毅然辞去文书小吏之职，西行入齐，又闻荀卿适楚而匆匆南下的求学者。

“夫子的地方，连路都这般难行么？”他低声自语，带着些许自嘲。离开上蔡时，他曾在郡守府邸的厕所边，看到那些瘦小肮脏、见人惊惶的老鼠（厕鼠），又曾在官仓中，见到那些肥硕安逸、以粟米为食、无忧无虑的老鼠（仓鼠）。那一刻的感悟如电光石火，击中了他——“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他李斯，绝不做那见人则惊的厕中鼠，他要寻找属于自己的“仓廪”。而天下最大的仓廪，莫过于能决定列国命运的权势中心。要接近那里，他需要最顶尖的学问作为敲门砖。稷下学宫盛名在外，但真正的大儒荀卿却已南下至这楚国的兰陵为令，他便义无反顾地追来了。

“后生，莫急莫急。”赶车的老翁披着蓑衣，操着浓重的楚音，“这兰陵的土啊，黏性重，一下雨就跟糍粑似的粘脚。你且坐稳，老汉我自有办法。”

老翁下车，折了几根粗壮的树枝塞入车轮下，又吆喝着牛奋力。李斯也跳下车，不顾锦袍下摆沾上泥浆，用力推车。雨水顺着他的发髻流下，冰凉的感觉让他精神一振。一番折腾，牛车终于“咕噜”一声，挣脱了泥潭。

“多谢老丈。”李斯喘着气，重新坐回车内，心中却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更添了几分现实的感触。这求学之路，只怕不会比这泥泞之路轻松多少。

牛车继续前行，穿过一片茂密的桑林。雨丝打在桑叶上，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林间隐约传来少女的歌声，清亮婉转，用的是李斯听不真切的楚地方言，却莫名让人心静。他循声望去，只见几个身着素衣的采桑女，戴着斗笠，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灵巧的手指在桑枝间翻飞。其中一位少女似乎察觉到目光，抬头望来，雨笠下是一张极为清秀的脸庞，双眸如水，与李斯的目光一触，便羞涩地低下头去，歌声也戛然而止，只余下沙沙雨声。

李斯心中微微一动，那惊鸿一瞥的明媚，与这南国的雨、青翠的桑林，构成了一幅生动而宁静的图画，冲淡了他一路的风尘与内心的焦灼。这便是兰陵给他的第一印象，泥泞与诗意交织。

穿过桑林，地势渐高，远处一片屋舍俨然出现。粉墙黛瓦，大多朴素，却透着一股书卷般的沉静气息。最引人注目的是远处一座略显高大的院落，虽无奢华之气，但格局端正，想必就是荀卿的居所兼讲学之所了。

牛车在院门外停下。院门敞开，门楣上并无匾额，显得十分低调。李斯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将一路的疲惫和些许忐忑压下，换上一副恭敬而自信的神情，迈步而入。

院内别有洞天。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枝叶被雨水洗得碧绿透亮。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击出清脆的音节。院中已有十数个年轻人，或站或坐，有的在廊下避雨读书，有的则在雨中漫步沉思，气氛安静而专注。

李斯的到来引起了一些注意，但目光大多友善而克制。他正要寻人通禀，却见正厅之中，一位老者正凭几而坐，手捧竹简，凝神阅读。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穿着普通的深衣，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与智慧的气度。李斯立刻意识到，这定然就是名满天下的荀卿荀况了。

他不敢怠慢，整衣正冠，趋步上前，于厅外阶下深深一揖，声音清朗：“楚国上蔡士子李斯，久慕夫子大名，不远千里，特来投奔门下，愿执弟子礼，恭听教诲！”

荀子闻声，缓缓放下竹简，目光如电，扫过李斯。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李斯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但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不卑不亢。

“上蔡李斯？”荀子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汝为何弃小吏之职而来？”

李斯心中一震，没想到荀子对自己的背景有所了解，想必是之前投递的名帖起了作用。他略一沉吟，决定坦诚而言，但将“仓中鼠”的比喻隐去，换了一种更显志向的说法：“回夫子，斯以为，人生在世，当观大势，明道理。为一邑小吏，所见不过方寸之地，所虑不过米盐琐事，非斯之志也。今闻夫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斯愿追随夫子，习帝王之术，求经世之道，他日或可辅明主，安天下，方不负此生。”

这番话既表明了志向，又不显得过于狂妄，李斯自觉得体。

荀子听罢，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帝王之术，经世之道，皆基于对人性之本察。汝以为，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这一问，直指荀子学说的核心，也是与当时流行的孟子性善论截然相反的观点。李斯在路上已思考过这个问题，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斯浅见，人性之初，如素丝白纸，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好利而恶害，此乃常情。若无礼法约束，教化引导，恐流于争夺残杀。故斯以为，夫子‘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之论，更近实情。” “伪”字在这里，是“人为”之意。

荀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但并未表露，只是点了点头：“能知‘伪’之重要，已属不易。然知易行难，入我门下，需先忘尔旧日之知，涤荡心胸，可能做到？”

“斯必竭尽全力！”李斯恭敬答道。

“如此，便先住下。那边廊下的空屋，可自择一间。明日卯时，于此听讲。”荀子说完，便又拿起竹简，不再多言。

李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他再拜行礼，然后恭敬地退下。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透出金光，将庭院中的水洼照得亮晶晶的。李斯心情舒畅，正准备去安顿行李，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有些奇异的声响。

那是在院角一株开得正盛的栀子花旁，一个身着淡青色深衣的年轻公子，正背对着他，似乎在对着一块光滑的大石头……说话？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有些焦急，却又努力想让话语流畅。

李斯好奇地走近几步，只听那公子对着石头费力地言说：“天、天行有常……不、不为尧存，不、不为桀亡……应、应以治、治国……” 短短一句话，竟磕绊了数次，尤其是说到关键术语时，更是显得艰难。然而，他的声音清朗，语调中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据力量。

李斯立刻明白了，这位同门，有口吃的毛病。但他不去刻意掩饰，反而在此独自刻苦练习，这份毅力让李斯心生敬意，同时也有一丝好奇，是何等样的才华，让一个口吃之人仍不放弃言说之道？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那公子猛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李斯看到了一张极为俊雅的面孔，肤色白皙，鼻梁高挺，双眉如剑，尤其是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闪烁着睿智而沉静的光芒。只是此刻，这双眼中带着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窘迫和警惕。

李斯连忙拱手，露出友善的笑容：“在下李斯，楚地上蔡人，今日新来求学。兄台在此用功，令人钦佩。未请教尊姓大名？”

那青衣公子见李斯态度诚恳，眼中的警惕稍减，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努力平复因口吃带来的紧张，然后缓缓地，尽量清晰地回答：“韩、韩非。韩、韩国，韩非。”

韩非！

李斯心中剧震。他早已听说过这个名字，韩国公子，虽然口吃，却以思想深邃、文章犀利而闻名于士林，是宗室公子中极少见的醉心学问之人。没想到，竟在此处相遇，而且成了同窗！

看着韩非那因努力表达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清澈而充满智慧的眼睛，李斯心中瞬间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愫——有他乡遇知音的欣喜，有对才华的由衷钦佩，但在这钦佩的深处，一丝极其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比较之心，乃至嫉妒的萌芽，也已悄然种下。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未来的大秦廷尉与法家集大成者，在这雨后初晴的兰陵庭院中，完成了他们的初次相遇。

李斯笑容更盛，正想再说些什么，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公子好好结交。忽然，一个门人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惊惶之色，径直冲向荀子所在的正厅，声音带着哭腔喊道：

“夫子！不好了！方才市集传来消息……负责采买的曲阜学子张素，他……他被人抓走了！说是……说是牵扯进了一桩命案！”

这一声呼喊，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兰陵学舍雨后宁静祥和的气氛。

所有学子都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荀子也已站起身，眉头紧锁，沉声问道：“休得慌张！细细说来，究竟怎么回事？”

李斯和韩非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韩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除了震惊，更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分析之光。

求学第一日，波澜骤起。这兰陵之地，似乎远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只有书香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