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荀子最新更新章节_同门殊途最新篇章

暮色彻底吞没了兰陵，学舍内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田襄带回的消息——“中毒”与“胡商”，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有限的知情者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

荀子书房的门紧闭着，田襄、陈贾以及另外两位年长稳重的弟子被召入内，显然是在紧急商议。其他弟子虽被告知安心向学，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却难以驱散。膳堂里晚食的气氛比午间更加沉闷，就连平日里最活跃的庖丁，也只是默默地给大家添饭加羹，少了说笑。

李斯和韩非坐在一桌，两人都吃得心不在焉。

“中毒……”李斯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若真是中毒，那张素与人争执时夺下玉佩的说法便站不住脚了。下毒需预谋，这是有针对性的谋杀。”

韩非点了点头，用筷子轻轻拨动着碗里的饭粒，眼神锐利：“胡商……萨尔。边鄙之人，逐利而往。其交易，非盐即铁，或为……奇珍异宝。吴掌柜一介市贾，与之勾结，利大，则险亦巨。” 他说话依旧缓慢，但每个词都敲在点子上。

“韩兄以为，张素是被故意栽赃，还是无意中卷入了这场危险的交易，成了替罪羔羊？”李斯追问。

韩非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信息太少，难断。需知……毒物来源，交易内容。” 他抬起头，看向书房方向，“等夫子……决断。”

就在这时，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荀子面色平静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田襄等人。众弟子的目光立刻汇聚过去。

荀子环视众人，声音沉稳依旧：“事情已有眉目，但真相未明之前，尔等不必惊慌，亦不可外传。田襄、陈贾，你二人随我去县署一趟。其余人等，各归各位，韩非……”

他的目光落在韩非身上：“你文笔缜密，思路清晰。我将已知情况告知于你，你且于房中，将此事之疑点、可能之关节，草拟一份纲要，待我回来参详。”

“是，夫子。”韩非起身，恭敬领命。这个安排出乎一些弟子的意料，让一个口吃之人来草拟文书？但了解韩非才华的人则觉得理所应当，夫子看中的，正是韩非那超越常人的逻辑与洞察力。

荀子又看向李斯：“李斯，你新来，本不应卷入此事。但你机敏善辩，可从旁协助韩非，也多熟悉一下学舍情况。”

“斯遵命。”李斯心中一动，这既是信任，也是一次观察他与韩非合作能力的考验。

荀子带着人匆匆离去，赶往县署交涉。学舍的夜晚并未因此沉寂，反而有一种无形的张力在流动。李斯跟着韩非回到了他的房间。

韩非的房间与李斯那间一样简朴，但最大的不同是，靠墙的几案上、甚至榻边，都堆满了厚厚的竹简和木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竹墨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蛀草药味。油灯下，可见竹简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俊逸而有力的字迹。

“韩兄真是勤勉。”李斯由衷赞道。

韩非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径直走到案前，铺开一块空白的木牍，磨墨润笔，动作流畅而专注。他先是在木牍顶端写下“张素案疑点纲要”几个字，然后略一沉思，便开始奋笔疾书。

李斯不好打扰，便在一旁安静跪坐，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韩非案头一卷展开的竹简所吸引。那卷竹简似乎是他正在撰写的文章，开篇几行字便如磁石般吸住了李斯的目光：

“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 世界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这几句话，犹如惊雷，在李斯脑海中炸响！它将古今世道变迁概括得如此精辟，直接点出了当今时代弱肉强食、实力为王的本质，并提出了措施要随世事变化而改变的革新观点。这与老师荀子强调“法后王”、注重当下制度的思想一脉相承，但表述得更加尖锐、更加直指核心！

李斯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强忍住继续看下去的冲动，将目光移开，内心却已掀起了滔天巨浪。他一直知道韩非有才，却没想到他的思想已经深刻、犀利到了如此地步！这绝非寻常的治学文章，这是足以洞察时代、指引邦国的惊世之论！相比之下，自己那套“鼠论”，虽然现实，却显得如此功利和浅薄。一股混合着极度钦佩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滋味，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韩非并未察觉李斯的心理活动，他完全沉浸在了逻辑的构建中。只见他笔走龙蛇，在木牍上列出条条框框：

一、 死因之疑：中毒与外伤之别。需仵作详验，查明何种毒物，中毒迹象。

二、 物证之疑：玉佩如何落入死者手中？是挣扎偶得，还是死后放置？发现玉佩者是谁？

三、 人证之疑：目击争执者背景，与吴掌柜或胡商有无关联？

四、 动机之疑：张素与吴掌柜争执缘由？吴掌柜与胡商交易内容？是否有其他仇家或利益冲突者？

五、 官府之疑：拿人是否过于草率？有无受人影响或压力？

每条之下，又有更细的分析和推测，逻辑链条清晰严谨。李斯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韩非虽口不能畅言，但下笔如有神，这份提纲挈领、直指关键的功力，远超寻常讼师或官吏。

写了约莫半个时辰，韩非才停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木牍递给李斯：“李兄，请、请看看，有无疏漏。”

李斯接过，仔细阅读，越是细看，越是佩服。“韩兄思虑周详，李斯自愧弗如。此纲要若呈于官府，只要主事者非昏聩之徒，必能发现此案疑点重重。”

韩非轻轻摇头，脸上并无得色，反而有一丝忧虑：“怕只怕……官府不愿深究。或与胡商之交易，牵扯……本地权贵。”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擦过了窗棂。两人立刻警觉起来。学舍夜晚宁静，这声响动显得格外突兀。

李斯对韩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动，自己则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月色朦胧，庭院中树影婆娑，并无异样。但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时，却瞥见靠近院墙的竹林边缘，似乎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有人！”李斯低声道。

韩非也立刻起身，脸色凝重。是谁在深夜窥探学舍？是好奇的邻里？还是……与案件相关之人？

李斯低声道：“我出去看看，韩兄你在此稍候。”

“小、小心。”韩非叮嘱道，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李斯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房门，闪身而出。夜晚的学舍庭院，寂静无声，只有虫鸣。他借着月光和廊下微弱灯光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刚才黑影消失的院墙方向摸去。

靠近竹林，地上湿润的泥土上，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脚印，不像学舍弟子常穿的麻履或木屐的痕迹。李斯蹲下身仔细查看，那脚印边缘不甚清晰，但能看出似乎比常人的脚印要稍宽一些。

正当他凝神查看时，一阵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忽然，一片轻飘飘的东西从竹叶上滑落，掉在他的脚边。李斯捡起来，就着月光一看，竟是一小片色彩鲜艳的、织着奇特异域花纹的碎布片，像是从某种华丽的衣袍上刮下来的。

胡商？！ 李斯的心猛地一沉。难道那个黑影，就是与吴掌柜交易的胡商萨尔，或者是他的人？他们来学舍做什么？是来探查风声，还是……想来对可能知情的学舍弟子不利？

他握紧那块碎布片，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张素卷入的这桩案子，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得多。这小小的兰陵学舍，似乎已经成了风暴即将来临的中心。

他不敢久留，立刻返回韩非的房间，将发现脚印和碎布片的事情告知。

韩非拿着那片碎布，对着灯光仔细观看，眉头紧锁：“此纹饰……非中原样式。看来，胡商萨尔……已按捺不住了。” 他看向李斯，目光交汇，两人都明白，事情正在向更危险的方向发展。

“必须尽快告知夫子！”李斯道。

然而，直到月上中天，荀子也还未从县署回来。学舍在不安的等待中，度过了漫长的夜晚。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亮，荀子终于带着田襄等人回来了。众人立刻围了上去。荀子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

“情况如何，夫子？”有弟子急切地问。

荀子沉声道：“县署那边，暂时稳住了。我以学舍担保，据理力争，加之韩非所列疑点确为要害，县令已同意暂缓刑讯，并派人重新查验尸体。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验尸的仵作回报，吴掌柜确系中了一种罕见的西域奇毒‘胡蔓草’之毒而死，毒性剧烈，发作很快。这种毒草，在中原极为罕见。”

西域奇毒！这与胡商萨尔的关联似乎更近了！

荀子继续道：“更麻烦的是，今日清晨，县署收到了一封匿名投书。” 他取出一块木牍，“书中言之凿凿，说曾亲眼看见张素前几日在市集向一个胡人模样的人购买过‘药粉’，形迹可疑！”

匿名信！人证之后，又来了物证（虽未查实）？

这接踵而来的“证据”，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正一步步收紧，目标直指张素！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胡商，但这封突如其来的匿名信，却又将嫌疑更牢固地扣在了张素头上。

韩非突然开口，声音因急切而更加磕绊，但却异常清晰：“夫、夫子！匿名信……来得太巧！恐、恐是灭口不及，转而……坐实罪名！昨夜，有人……夜探学舍！”

他将李斯发现的脚印和碎布片呈上。

荀子看着那奇特的布片，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他沉默片刻，对韩非和李斯说道：“你二人随我来书房。其余人，照常课业，不得懈怠。”

进入书房，荀子关上门，直接问道：“韩非，李斯，依你二人之见，眼下该如何破局？”

韩非看向李斯，示意他先说。李斯略一思索，道：“夫子，对方步步紧逼，我们需主动出击。其一，需全力找到那个胡商萨尔，他是关键。其二，需查清匿名信来源。其三，张素师兄与胡人买药粉之事，必须核实是否为诬陷。”

韩非补充道，努力让话语连贯：“还可……从吴掌柜家人入手。骤失家主，内部或有纷争。或有人……知悉内情而惧祸。可设法……接触。”

荀子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你二人所思，与我不谋而合。田襄已带人暗中搜寻萨尔下落。匿名信笔迹陌生，需慢慢查访。至于吴家内部……”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李斯身上，“李斯，你新来兰陵，面孔生疏，不易引人注意。你可愿冒险，设法接近吴家之人，探听消息？”

李斯心中一震，这是夫子交给他的第一个重要任务，也是极大的信任和考验。他立刻躬身，毫不犹豫地答道：“斯万死不辞！定当小心行事，探得实情！”

“好。”荀子颔首，“切记，安全为上，只需探听，不可妄动。”

李斯领命，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如何接近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吴家。

荀子又拿起韩非昨夜写的那份纲要，仔细看了一遍，眼中闪过激赏，轻叹一声：“韩非啊韩非，你若能……唉，罢了。此文条理之清晰，洞察之深刻，非常人可及。你便将此案所思所想，连同你对当今法度、术势之见解，继续著文阐发吧。你的文章，或许比千军万马，更能廓清这世间迷雾。”

韩非深深一揖，眼中闪烁着感动的光芒。夫子的理解与鼓励，对他而言，重于千金。

安排已定，李斯准备出发。他换上一身普通的布衣，将学舍的玉佩收起，扮作一个游学的士子模样。韩非将他送到学舍后门僻静处。

“李兄，务必……小心。”韩非郑重叮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递给李斯，“里面是些……解毒散和金疮药，以备不时之需。”

李斯接过还带着韩非体温的皮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位看似冷峻的韩国公子，实则内心细腻重情。“多谢韩兄！等我消息。”

两人用力一握拳，李斯便闪身融入清晨兰陵街巷的人流之中。

韩非站在门后，望着李斯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离开。他回到书房，铺开竹简，拿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他的思绪从眼前的案件，飘向了更广阔的天地，飘向了积弱不振的韩国，飘向了列国纷争的天下大势。李斯的“鼠论”，老师的期许，自身的缺陷，天下的混乱……种种思绪在他脑中激荡。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笔墨落于竹简之上，写下了一个锋芒毕露的标题：

《五蠹》。

而此刻，李斯正穿行在兰陵城清晨的市集中，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却也隐藏着未知的危机。他打听到吴掌柜的家就在盐铺后巷的一座大宅院里。他慢慢靠近，只见吴家宅门紧闭，门前挂着白幡，隐隐有哭声传出，周围还有一些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

李斯混在人群中，观察着吴家的情况。他发现，吴家侧门偶尔有仆役进出，个个神色慌张。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从侧门出来，急匆匆地向城东方向走去，神色鬼祟。

李斯心中一动，决定跟上去看看。这个管家，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他悄悄尾随在那管家身后，穿过几条街巷，只见那管家并非去往市集或衙门，而是拐进了一条偏僻小巷，走进了一家门前挂着奇特弯月标志的……胡人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