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有孕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学舍核心几人心中激起层层涟漪。然而,未等李斯与韩非拟定出接触绿珠的周密计划,一桩突如其来的大事,暂时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稷下学宫派来使者,邀请荀子携门下高足,赴临淄参加今岁仲夏的“期月大辩”。
消息传来,整个兰陵学舍都为之震动。
稷下学宫,天下学术之渊薮,百家争鸣之圣地!能受邀赴会,对任何学子而言,都是无上的荣耀和难得的历练。更何况是“期月大辩”——这是学宫每年最盛大的学术辩论盛会,持续整整一月,诸子百家精英荟萃,高谈阔论,纵论天下。能在这样的场合崭露头角,无异于鲤鱼跃龙门,一举成名天下知。
“夫子,此次大辩,论题为‘王霸之辨’与‘古今之变’。”前来送帖的学宫执事恭敬地呈上鎏金的请柬,“祭酒与诸位先生,皆期盼荀夫子能再展雄辩,以正视听。”
荀子接过请柬,神色平静,但眼中亦有光彩流动。他曾在稷下学宫“三为祭酒”,是最受尊崇的先生之一。此番邀请,既是学术交流,亦有借他之名,为今年大辩论增色的意味。
“有劳执事远来。请回复祭酒,荀况必当如期赴会。”
执事走后,学舍内顿时沸腾起来。年轻学子们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能随夫子前往稷下学宫,亲眼目睹天下英才论战,甚至有机会上台一展所学,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听闻此次儒家孟子一脉的淳于越先生也会出席,他可是‘性善论’的坚定拥护者,与夫子‘性恶论’针锋相对,届时必有一场龙争虎斗!”有消息灵通的弟子已经开始打探。
“何止儒家内部之争,道家慎到、田骈,名家公孙龙,法家尸子后学,听说都会派人来。这可是真正的百家争鸣啊!”
“要是能在学宫辩论中胜出一场,哪怕只是驳倒一个名家高手,回来也够吹嘘三年了!”
“就你?别上台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在一片兴奋的议论声中,唯有两人相对冷静。一是韩非,他正凝眉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几案上划动,似在推敲辩题;二是李斯,他眼中虽有向往,但更多是审慎的权衡。
“韩兄,此去临淄,往返至少两月。张素师兄的案子……”李斯低声道出忧虑。
韩非点头,目光望向荀子书房方向:“夫、夫子必有安排。此等盛会,于、于学舍声望,于我等见识,皆、皆至关重要。张师兄之事,或可借、借此机会……”
“借此机会?”李斯不解。
“稷下学宫,名、名士云集,各国权贵亦有、有耳目。若能在辩论中……崭露头角,或可引、引起某些人物注意。届时,为张师兄陈、陈情,或能直达上听。”韩非缓缓道,眼中闪烁着思虑的光芒。
李斯恍然大悟。的确,如果他们能在稷下学宫一鸣惊人,获得声望,那么为同窗申冤的话语分量将截然不同。这或许是一条比私下调查更光明的路。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在高手如云的稷下学宫,真正展现出过人的才华。
荀子很快将众弟子召集到正堂。他环视众人,目光在李斯、韩非,以及几位平日表现优异的弟子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稷下之会,乃学术盛事,亦是砥砺学问、开阔眼界之良机。我意,此次由我带队,携尔等之中学业优长者十人前往。人选,三日后通过学舍内部小辩确定。”
“内部小辩?”弟子们面面相觑。
“不错。”荀子捋须道,“题目便是此行大辩主题之一——‘王霸之辨’。尔等可就此题准备,三日后,于庭院设坛,各抒己见,优胜者得往。此亦为稷下之行预演。”
庭院小辩!优胜者得往!这无疑是在平静的学舍投下了一块巨石。十个名额,意味着大部分弟子将无缘此次盛会。竞争,瞬间变得白热化。
接下来的三天,学舍的气氛变得既紧张又热烈。往日琅琅的读书声,变成了激烈的讨论和争辩声。梧桐树下,竹林边,膳堂里,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弟子,面红耳赤地争论着“王道”与“霸道”孰优孰劣。
“王道以德服人,如春风化雨,天下归心!齐桓、晋文,虽称霸主,然依仗武力,终非长久,其身死而霸业衰,足见其弊!”一个鲁地弟子慷慨陈词。
“不然!当今之世,礼崩乐坏,诸侯力征,仁义道德焉能御强秦虎狼之师?唯有用霸道,富国强兵,严刑峻法,方能生存图强!秦孝公用商君变法而秦强,此乃明证!”一个秦地弟子立即反驳。
“霸道残民以逞,终失民心!得天下者,必以仁政!”
“王道迂阔,缓不济急!等尔等教化出仁德之民,国早已亡于敌手!”
李斯没有参与这些散乱的争论。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将所能找到的关于王霸之辩的典籍,以及荀子、商鞅、管仲等人的论述,反复研读。他深知,这种辩论,不仅要观点鲜明,更要有扎实的论据和严密的逻辑。他想起韩非在“性恶”之辩中的表现,决定去请教这位同窗。
韩非的房间,灯火常明至深夜。李斯叩门而入时,只见他正伏案疾书,案头堆积的竹简比往日又高了一摞。听到动静,韩非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专注。
“韩兄还在准备辩题?”李斯问。
韩非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难得地露出一丝苦笑:“王、霸之辨,古、古已有之。欲出新意,难。”
李斯在他对面坐下,诚恳道:“不瞒韩兄,我正为此事烦恼。王道、霸道,先贤论述汗牛充栋,如何能脱颖而出?”
韩非沉思片刻,缓缓道:“不、不纠缠于王霸优劣,而、而问:何以成王,何以称霸?王、霸非对立,乃、乃时势之需。天下有道,则、则行王道;天下无道,则、则用霸道。昔周公制礼作乐,是、是王;太公望治齐尊贤尚功,近、近乎霸。皆、皆因其时其地而异。”
李斯如醍醐灌顶。跳出非此即彼的框架,从实际成效和时代背景入手!这视角果然独到。
“然、然则,”韩非继续道,眼中精光闪烁,“当今之世,周、周室衰微,列国并立,无、无一天下共主。此时言、言王道,是、是抱薪救火,徒、徒劳无功。当务之急,是、是富国强兵,是、是兼并统一。故、故霸道虽粗,实、实为必由之路。然霸、霸道之后,当、当以何道治之?此、此方为真问题。”
从“该用王道还是霸道”,深入到“如何实现霸道”以及“霸道之后如何”,韩非的思考显然更深一层。李斯感到一阵兴奋,也有一丝紧迫。韩非的见解总是能直指核心,自己要在这场小辩中脱颖而出,必须要有更独到的切入点。
接下来的两天,李斯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全部沉浸在思考与准备中。他甚至跑到兰陵城内的市井茶馆,听那些走南闯北的商贾、游历的士人谈论各国见闻,了解最真实的“霸道”与“王道”在民间的体现。他听到秦国民众对严苛法令的畏惧与遵从,也听到齐地百姓对昔日桓公霸业的缅怀,更听到小国子民在强权夹缝中生存的艰辛。这些鲜活的声音,为他抽象的辩题注入了血肉。
第三天清晨,学舍庭院被布置成了一个简易的辩论场。中央设一席,为主辩位,周围蒲团环绕,供其余弟子和荀子就坐。春日暖阳透过梧桐叶洒下斑驳光影,微风拂过,带着竹叶的清新气息,稍稍缓解了空气中的紧张。
荀子端坐上位,面色沉静。十数位弟子分坐两侧,个个神情肃穆,跃跃欲试。庖丁甚至准备了清茶和几样简单的茶点,摆在角落,但此刻无人有心思品尝。
“今日小辩,题为‘王霸之辨’。”荀子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顺序抽签而定,每人可陈词一刻,而后接受三人质询。现在开始。”
抽签结果,李斯排在第五位,韩非则在第八位,算是中后段。这给了他们观察对手、调整策略的时间。
前几位弟子上场,观点大多中规中矩,或引经据典推崇王道仁政,或结合现实主张霸道强兵。质询环节也多是观点交锋,虽偶有火花,但未见惊人之处。荀子始终静听,偶尔在竹简上记下一笔。
轮到李斯了。他整了整衣冠,稳步走到中央席位,从容坐下。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先环视了一圈在场同窗,最后目光与荀子平静的目光接触,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

“诸君所论,王霸孰优,皆有理据。然斯有一问:于饥肠辘辘之饥民,是与之论仁政教化之长远,还是先予之一碗粟米活命?于虎狼环伺之弱国,是劝其修德睦邻以待天命,还是令其缮甲砺兵以求自存?”
开场两个比喻,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将抽象的“王霸之辨”,拉到了生存与死亡的现实层面。
“斯以为,王道如精粮美酒,可滋养长久;霸道如猛药重剂,可救急于顷刻。非是王霸有高下,而是时势有缓急!”李斯语气渐强,“观今之天下,周室倾颓,诸侯力征,强者兼弱,众者暴寡。此非行王道之时,乃用霸道之世也!何以见得?昔秦处西陲,地僻民贫,戎狄交侵。孝公用商君,行霸道,废井田,奖耕战,明法令。虽世人谓其‘刻薄寡恩’,然不过二十年,秦富国强兵,东出崤函,天下震动。此非霸道之功乎?”
他顿了顿,看到有弟子欲反驳,继续说道:“或言,霸道残民,不可持久。然则,齐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仗武力,亦存亡继绝,天下赖之以安数十年。此霸中之王也!故,霸道非必暴虐,王道非必柔弱。关键在于,为政者是否明乎时势,懂得权变!”
“故,”李斯总结道,目光炯炯,“当今之急,非空谈王霸优劣,而在探究:如何以霸道之术,富国强兵,兼并列国;又如何于兼并之后,参以王道,安抚黎民,混一四海。无霸道无以生存,无王道无以长久。此方为‘王霸之辨’之真义!”
一番论述,既肯定了霸道的现实必要性,又指出了其局限性,并提出了“霸道取天下,王道治天下”的阶段性策略,逻辑清晰,贴合现实,令人耳目一新。不少弟子听后,陷入沉思。
质询环节,有弟子质疑:“李斯兄所言,似有道理。然则,若人人皆尚霸道,以力相争,天下岂非永无宁日?仁义道德,将置于何地?”
李斯早有准备,从容应答:“仁义道德,乃人性教化之果,非争战之器。当天下定于一尊,干戈止息,法令既明,然后可徐徐施以教化,导民向善。此正为‘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空谈仁义,何异于缘木求鱼?”
“仓廪实而知礼节”,他巧妙地将管仲的名言融入自己的论述,既回应了质疑,又暗合了荀子“性恶”需教化,而教化需基础的观点。荀子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李斯的发言赢得了不少赞许的目光。他退下时,看到韩非向他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认可。
后续几位弟子的发言,虽然也有亮点,但似乎都未能超越李斯的框架。终于,轮到了韩非。
韩非起身,走向中央席位。他的步伐很稳,但熟悉他的人能看出他嘴唇微微抿着,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他跪坐下来,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整理那因口吃而需要格外清晰的思路。
庭院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位以文章惊世却拙于言辞的师兄。阳光透过枝叶,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诸、诸君。”韩非开口了,声音有些艰涩,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李、李斯兄所言,‘霸道取天下,王道治天下’,韩、韩非深以为然。”
他先肯定了李斯,让众人稍感意外,随即话锋一转:“然、然则,如何‘取’?如何‘治’?此、此中大有文章。”
“昔、昔孔夫子倡王道,然其车辙环、环天下,终不见用。孟、孟子言性善,主仁政,然滕文公不、不能用。何也?非、非其道不高,其言不美,乃、乃其论迂阔而远于事情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直接批评孔孟之道“迂阔而远于事情”,这在儒家氛围浓厚的学舍,可谓大胆至极!连荀子也微微抬眉。
韩非却似无所觉,继续用他那缓慢而坚定的语调说道:“当、当今之学者,言、言谈者归乎游说,称、称先王之道以售其说。然、然则,明主之国,无、无书简之文,以、以法为教;无、无先王之语,以、以吏为师!”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庭院中炸响。这是对传统贵族教育、对先王典籍的彻底颠覆!是极端的实用主义和法治主义!
“何、何以然?”韩非的目光扫过众人,仿佛能穿透人心,“人、人性好利恶害。君臣之交,计、计也。君以爵禄市臣之智、智力,臣以智力市君之爵、爵禄。此、此乃市道之交也!焉、焉有仁爱忠诚可言?”
他将君臣关系赤裸裸地定义为利益交换,这比李斯的“鼠论”更为直白、更为冷酷!不少弟子脸上露出不适甚至愤慨的表情。
“故、故明主治国,不、不务德而务法。”韩非的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断续,但气势却愈发逼人,“法、法者,编著之图籍,设、设之于官府,而、而布之于百姓者也。术、术者,因、因任而授官,循、循名而责实,操、操杀生之柄,课、课群臣之能者也。此、此帝王之具也!”
他系统地提出了“法、术、势”三位一体的帝王统治术,将治国理政彻底工具化、技术化。这已经完全超越了单纯的“王霸之辨”,进入了如何具体构建一个高效、强大、集权的国家机器的深层思考。
“无、无法则国乱,无、无术则君困,无、无势则令不行。抱、抱法处势则治,背、背法去势则乱!”韩非最后总结道,因为用力,脸颊微微泛红,“故、故曰:当今争于气力。霸、霸道之要,在于法术势三者并用。徒、徒言仁义,犹、犹如无辔策而御駻马,必、必败无疑!”
他说完了。庭院中久久无声。弟子们还沉浸在韩非那惊世骇俗、却又逻辑森严的论述所带来的震撼中。这番言论,彻底剥去了温情脉脉的伦理面纱,将政治斗争的残酷本质和国家运行的冷酷逻辑暴露无遗。它不美好,甚至令人感到寒意,却有一种刺入骨髓的真实感和说服力。
荀子深深地看着韩非,眼中神色复杂无比。有对弟子才思的激赏,有对学说走向极致的忧虑,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慨。他知道,韩非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一条与他既相似又不同的、更为激进彻底的法治之路。
质询环节,竟一时无人发问。韩非的观点太过尖锐,太过系统,一时让人不知从何驳起。最终,还是一位年长的弟子涩声问道:“韩非师弟,依你之言,法、术、势为帝王之具。然则,民心何用?道德何存?如此治国,与虎狼何异?纵使得天下,能守之久乎?”
韩非平静地回答,话语依然断续,却字字如铁:“民、民心如水,载、载舟覆舟。然、然水无定形,随、随器皿而成方、方圆。法,乃、乃器也。明、明法壹刑,信赏必罚,则、则民知所趋避,国安而、而民治。道、道德生于法治之后,非、非其前也。虎、虎狼之秦,已、已东出而天下惧。能、能守天下者,非法、法而何?”
辩论最终在一种极为复杂的氛围中结束。毫无疑问,韩非的论述以其惊人的深刻性和系统性,震撼了所有人,包括李斯。李斯在震撼之余,也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压力。韩非的思想,如同一座骤然升起的奇峰,让他看到了另一片截然不同的、更为冷峻也更为强大的思想风景。
荀子并未当场评判胜负,只是让众人散去,三日后公布前往稷下的名单。
夜色渐深,学舍重归宁静,但思想激荡的余波仍在每个人心中回荡。李斯独坐窗前,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反复咀嚼着白日韩非的每一句话。他知道,无论能否去稷下,今日这场小辩,已在他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然而,就在他沉浸于思想冲击时,窗棂上突然传来“笃笃”两声轻响,极有节奏。
李斯心中一动,这是他与陈贾约定的暗号!他立刻起身,悄无声息地打开窗户。
陈贾一脸紧张地塞进来一个小巧的、用桑皮纸包着的物件,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
“李师兄,绿珠那边有消息了!是那个婢女冒险传出来的——绿珠说,她亲眼看到,吴掌柜死前那晚,萨尔给他的根本不是货款,而是一小包药粉!吴掌柜以为是迷药,想用来对付生意对手,但萨尔告诉他那是胡蔓草,见血封喉!绿珠还偷听到,他们争吵是因为萨尔想用一批生铁,换吴掌柜在城南的货栈地契,吴掌柜不肯,觉得太亏,威胁要去告发萨尔走私兵铁!然后……然后吴掌柜就死了!”
李斯心头剧震,急忙追问:“那包药粉呢?绿珠可知道下落?”
陈贾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绿珠说,那晚吴掌柜和萨尔争吵后,她看到吴掌柜气得把那包药粉塞进了书房多宝阁的一个暗格里!但第二天吴掌柜暴毙,官府搜查时,好像没找到那个暗格!绿珠不敢说,但现在主母逼得紧,她想用这个秘密换我们救她出去!还有,她说那个暗格的位置,只有她和吴掌柜知道,连主母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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