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晓的掌声
日子在颜料、画纸与孩子们的欢笑声中悄然滑过。林未晞逐渐适应了“林老师”这个新身份。她依然每天早早出门，避免与父亲打照面，晚上也常以备课或约了朋友为由，拖到很晚才回家。那个家，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需要小心翼翼维持表面和平的临时驿站，而“初心”工作室，则成了她真正能够喘息、汲取能量的绿洲。
顾辞是一个很特别的上司。他给予林未晞充分的信任和空间，除非她主动求助，否则很少干涉她的教学。但他又总能在细微处提供恰到好处的支持。比如，在她嗓子有些沙哑时，会默默放一盒润喉糖在她桌上；在她对某个调皮孩子的教育方法感到困惑时，他会不经意地分享一两个自己过去的类似案例，点到即止，让她自己去领悟。他的存在，像工作室里那道总是温和明亮的阳光，不灼人，却不可或缺。
林未晞将对家庭纷扰的无奈和压抑，全都转化为了工作的动力。她精心设计每一节课的教案，不仅准备范画，还会查找相关的趣味故事、音乐甚至小游戏，让课堂变得更加生动有趣。她细心观察每个孩子的性格和兴趣点，因材施教。对内向的孩子多鼓励，对活泼的孩子善加引导。孩子们越来越喜欢这个温柔又有趣的新老师，连最初那个最难搞的“小皮猴”轩轩，也会在画完画后，第一个举着作品冲到林未晞面前，眼睛亮晶晶地问：“林老师，你看我的宇宙飞船酷不酷！”
周五下午，是6-8岁创意想象班的课。这节课的主题是“未来城市”。孩子们天马行空，画出了长着翅膀的汽车、糖果做的大楼、可以自动变换颜色的彩虹马路，想象力飞扬。课程接近尾声，孩子们正在做最后的涂色，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几位提前来接孩子的家长。他们看到自己孩子的画作，都饶有兴致地围拢过来，低声交谈，脸上带着惊讶和笑容。
“哟，这是我儿子画的？这大楼怎么是斜的？”
“快看我们家妞妞画的，说房子都是软软的，摔倒了也不疼，哈哈！”
“这个想法有意思，汽车在天上飞，就不堵车了。”
林未晞正蹲在一个孩子身边指导配色，听到家长们的议论，心里有些紧张，生怕他们觉得课程不够“规范”。她站起身，正准备过去做些解释，却看到顾辞对她微微摇了摇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继续。
这时，一位穿着得体、气质干练的女士（是朵朵的妈妈，林未晞记得她是一家设计公司的总监）拿起女儿朵朵的画，仔细端详着。朵朵画了一座“音乐之城”，所有的建筑都是不同的乐器形状，街道是五线谱，小人和车子是跳跃的音符。
朵朵妈妈看得很认真，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直接看向林未晞，脸上带着真诚的赞赏：“林老师，谢谢你。朵朵以前在别的地方学画画，老师总说她画得‘不对’，线条不直，颜色涂出界，弄得她越来越不敢下笔。到了你这里，我看着她一点点放松下来，敢想敢画了。你看她这幅画，想法多棒！这才是孩子该有的想象力！”
她的话音刚落，其他几位家长也纷纷附和。
“是啊，我儿子以前一提画画就愁眉苦脸，现在每周都盼着来上课！”
“关键是孩子开心了，而且你看这想象力，比我们大人强多了！”
“林老师真是有耐心，有方法！”
突如其来的、真诚的肯定，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林未晞的全身。她脸颊微微发烫，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激动，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是孩子们自己很有想法，我只是引导了一下……”
“引导才是最重要的，”朵朵妈妈笑着说，“能保护好、激发好孩子的想象力和热情，比教他们画得像难多了，也可贵多了。”
顾辞这时才走过来，站在林未晞身边，对家长们微笑道：“林老师是我们工作室非常优秀的老师，她对儿童美育有很深的理解和热情。”
他的话，像是一种正式的、有力的背书。林未晞侧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浅色眼眸中清晰的肯定和支持，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感激、被认可的喜悦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情愫，悄然蔓延。
下课后，送走了所有孩子和家长，画室里只剩下林未晞和顾辞。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感觉怎么样？”顾辞一边帮忙收拾着散落的画具，一边问，语气和上次她第一天助教课后如出一辙，但语境和心境已截然不同。
林未晞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面对着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光彩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很好。好像之前所有的担心和不确定，都值得了。” 尤其是，在她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巨大否定时，这份来自外界的认可，显得尤为珍贵。
顾辞看着她，她的眼睛在夕照下显得格外明亮，仿佛盛满了星光。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很浅地笑了一下：“那就好。你的努力和天赋，家长和孩子们都看到了。”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周末工作室没什么事，你刚入职，下周一也不用急着来，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没关系的，我周末可以来整理一下教案……”林未晞下意识地说。
“劳逸结合。”顾辞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工作是做不完的。别忘了，你也是个需要寻找灵感的创作者，而不仅仅是老师。”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林未晞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是啊，她已经太久没有为自己画过一幅画了。整天忙于备课、上课，她几乎忘了，自己最初拿起画笔，只是因为热爱。
“嗯，我知道了。谢谢……顾辞。”她再次叫了他的名字，这次自然了许多。
带着满心的暖意和一丝雀跃，林未晞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家。出乎意料的是，父亲林建明竟然已经坐在餐桌旁，母亲正在布菜。气氛虽然不算热络，但比前几天那种剑拔弩张要缓和许多。
叶静淑看到女儿回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未晞回来了，快洗手吃饭，今天你爸爸也回来得早。”
林未晞默默洗手坐下。餐桌上有些安静。
吃了几口饭，叶静淑像是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未晞，今天下午我碰到你李伯伯了，就是之前你爸跟你说那个公司的李总。他还问起你呢，说他们那个行政助理的职位还给你留着，让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环境。”
林建明夹菜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但明显在听着。
林未晞的心微微一沉，刚在工作室积累起来的好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放下筷子，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母亲，然后转向父亲，语气清晰而坚定：“妈，爸，谢谢李伯伯的好意。但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我很喜欢，也做得不错。今天还有家长特意表扬了我。我想继续做下去。”
叶静淑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丈夫。
林建明终于抬起头，眉头习惯性地蹙着，但出乎意料地，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沉声问：“表扬？做什么了就被表扬？”
林未晞深吸一口气，将下午家长们的肯定，特别是朵朵妈妈那番话，尽量平静地复述了一遍，没有夸张，只是陈述事实。
说完，餐桌上陷入一阵沉默。林建明面无表情地吃着饭，看不出喜怒。叶静淑赶紧打圆场：“哎呀，得到家长认可那是好事，说明我们未晞做得好！吃饭，先吃饭！”
这顿饭在后半程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结束。林建明没有再提李伯伯公司的事，但也没有对林未晞的工作表示任何认可。
然而，对林未晞来说，这已经是某种程度的“胜利”了。父亲至少没有再强行逼迫，这意味着，她用自己的努力，勉强在那个家里，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点微弱的话语权和空间。
她回到房间，关上门，世界终于安静下来。窗外，夜色深沉，但远处仍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她想起顾辞说的话——“你也是个需要寻找灵感的创作者”。
她走到窗边，看着玻璃上模糊的自己的倒影，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坚定的弧度。是的，她不仅是林老师的林未晞，更是那个热爱绘画的林未晞。职场初露的锋芒，像破晓时分的第一缕阳光，虽然微弱，却足以刺破沉重的夜幕，让她看到了前行的方向。而那道来自顾辞的、沉默却坚定的支持之光，和她心中那份尚未命名却日益清晰的心动，一同汇成了她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她知道，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但她已不再像刚回国时那样迷茫和畏惧。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