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在玻璃窗上，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林未晞视野里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轮廓。飞机落地已是傍晚，这座她离开了七年的城市，在秋雨的笼罩下，显得格外潮湿和清冷。
她拖着重重的行李箱，站在机场抵达厅的门口，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混杂着尘土和汽油的味道。七年，足以让一个女孩褪去青涩，也足以让一座城市改换新颜。许多记忆中的地标被新的建筑取代，街道变得更宽，霓虹灯也更显璀璨，只是那份根植于心底的熟悉感，在雨水的冲刷下，隐隐浮现。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叶静淑的电话。
“未晞，到了吗？外面下雨了，带没带伞？叫到车了没有？”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关切的询问。
“妈，我刚到，正准备叫车。带了伞，你放心。”林未晞放缓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轻松些。
“那就好，那就好。直接回家，阿姨已经做好饭了。你爸爸他……晚上有个应酬，可能会晚点回来。”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
林未晞嗯了一声，心里明白，父亲林建明那个“应酬”，多半是为了避免和她打照面的借口。七年前那场激烈的争吵，以及她执意远赴海外学画的决定，像一根刺，依旧横亘在父女之间。
“我知道了妈，你先休息，我很快就到。”
挂了电话，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袭来。长途飞行的劳累，面对家庭关系的忐忑，以及对未来方向的迷茫，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凉的空气，打开叫车软件。
出租车在雨幕中穿行，驶向位于城东的那个高档住宅区。林未晞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思绪有些飘忽。七年过去，她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学位，在国外的艺术圈子里也小小崭露头角，举办过几次个人画展。但繁华落尽，当现实的生存问题摆在面前时，她才发现，艺术家的光环并不能直接兑换成面包。父亲的生意在前两年遭遇重创，虽然家底犹在，但已不复往日风光，也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无条件地支持她“追求梦想”。回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似乎是当下最合理，也最让父母安心的选择。
可是，什么样的工作，才能既安抚父母的担忧，又不至于完全扼杀她心底那点对绘画残存的热忱呢？她投了不少简历，大多石沉大海。一个学纯艺术的学生，在现实的就业市场上，竞争力实在有限得可怜。
车子驶入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小区大门，在一栋三层高的独栋别墅前停下。别墅的灯亮着，在雨夜中透出暖黄的光，但那光，却未能完全驱散林未晞心头的阴霾。
她刚按下门铃，门就立刻被打开了。叶静淑站在门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激动，眼角的细纹似乎比记忆中深了些许。
“未晞，可算到了！快进来，淋湿了没有？”母亲接过她手中的小件行李，拉着她进屋。
屋里暖气很足，空气中飘着饭菜的香味。一切陈设似乎都和七年前没什么两样，整洁，奢华，却透着一丝刻板的规整，缺少了点生活气息。
“阿姨好。”林未晞对站在一旁、面带笑容的保姆点了点头。
“小姐回来了就好，饭都热着呢，现在吃吗？”
“我先把行李放上去，洗个手就下来。”林未晞说着，拖着沉重的箱子走上旋转楼梯。她的房间在二楼尽头，推开门，房间一尘不染，床单被褥都是新换的，她年少时画的那些习作，依旧挂在墙上，书桌上还摆着她离开时没带走的几个小摆件。时间在这里，仿佛停滞了。这精心维持的原状，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匆匆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张难掩倦色的脸，林未晞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精神点。下楼时，母亲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她。
餐桌上摆满了她以前爱吃的菜，糖醋排骨、清蒸鱼、上汤菜心……极其丰盛。
“快吃吧，飞机上的餐肯定不好吃，饿坏了吧。”叶静淑不停地给她夹菜。
“妈，够了够了，我自己来。”林未晞心里一暖，埋头吃饭。家的味道，终究是任何地方都无法替代的。
母女俩边吃边聊，多是叶静淑在问国外的生活，林未晞挑些有趣的见闻说，避开了那些独自挣扎的艰难时刻。关于工作，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深谈。
饭吃到一半，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林建明回来了。
他脱下沾了雨水的大衣，递给迎上来的保姆，面色有些疲惫，带着酒气。看到餐厅里的林未晞，他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平常那种严肃的神情，走了过来。
“爸。”林未晞放下筷子，站起身。
“嗯，回来了。”林建明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淡无波，“路上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
“回来有什么打算？”他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林未晞握紧了筷子，深吸一口气：“正在找工作了，投了几份简历。”
“哦？什么方向？”林建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审视地看着她。
“主要是……一些文化机构，美术馆，或者教育相关的……”林未晞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在这些务实的领域，她的背景确实不占优势。
“美术馆？教育？”林建明皱了皱眉，“那些地方能有什么发展前景？稳定是稳定，但收入有限。你也不小了，该考虑现实问题了。我早就说过，当初你要是听我的，学金融或者管理，现在也不至于……”
“建明，”叶静淑出声打断，语气带着恳求，“孩子刚回来，先让她吃饭，工作的事慢慢再说。”
林建明看了妻子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但脸上的不赞同显而易见。餐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
林未晞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胸口堵得慌。她知道父亲是为她好，但这种以爱为名的规划和控制，让她感到窒息。七年前的出走，就是为了挣脱这种束缚，可绕了一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饭后，林未晞以倒时差为由，早早回到了房间。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面对父母，尤其是父亲，比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还要累。
她走到窗边，雨已经小了些，变成朦胧的雨丝。小区里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映出昏黄的光晕。她打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招聘网站，那些职位描述要么要求相关专业背景，要么要求数年工作经验，看得她越发心灰意冷。
忽然，一条推送消息吸引了她的注意。
“初心艺术工作室：寻找志同道合的艺术伙伴”
点开详情，这是一家位于城市文创园区的小型工作室，正在招聘艺术课程导师和项目助理。要求是艺术相关专业，有创作热情和良好的沟通能力，有教学经验者优先。下面附了几张工作室内部的照片，装修是简约的工业风，墙上挂满了色彩斑斓的儿童画和素描，看起来充满活力。
最重要的是，招聘启事的最后一行写着：“我们更看重你对艺术的热爱与真诚，相信技能源于热爱。”
这句话，像一道微光，瞬间照进了林未晞有些灰暗的心境。比起那些条条框框的大公司，这样的小工作室，或许更适合她现在的状态。
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打开电脑，整理好自己的简历和作品集，精心撰写了一封求职信，在邮件主题栏郑重地打上“应聘艺术课程导师 - 林未晞”，然后点击了发送。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心里轻松了一些，仿佛在迷茫的大海上，终于朝着一个可能的方向抛出了一只锚。
第二天，雨停了，天空虽然还是阴沉沉的，但空气清新了许多。林未晞很早就醒了，或许是时差的关系。她下楼时，父亲已经去了公司，母亲正在插花。
“未晞，怎么起这么早？不多睡会儿？”叶静淑关切地问。
“睡醒了。妈，我上午想出去走走，好久没回来了，看看城市变化。”林未晞不想待在家里，那种无形的压力让她想要逃离。
“好啊，出去透透气也好。身上钱够吗？”叶静淑说着就要去拿钱包。
“够的够的，我带了卡。”林未晞连忙阻止。她已经经济独立，虽然不宽裕，但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事事依靠家里。
她随便吃了点早餐，便出了门。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她只是顺着记忆中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的变化确实很大，许多老旧的街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商场和高楼。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邮件里提到的那个文创园区附近。
园区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红砖墙上爬满了绿植，充满了艺术气息。时间还早，很多店铺还没开门，园区里很安静。林未晞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想着或许可以顺便看看那家“初心工作室”到底什么样。
按照记忆中的门牌号，她在一个拐角处找到了那家工作室。工作室的落地窗很干净，可以看到里面摆放的画架、颜料和一些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门口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手写着“初心艺术”四个字，字体圆润可爱。
她正隔着玻璃朝里望，工作室的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浅灰色卫衣和牛仔裤的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很高，身形清瘦挺拔。他的头发有些微卷，几缕不听话地搭在额前，鼻梁很高，嘴唇的线条清晰利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仁颜色很浅，在晨光下显得清澈又温和，带着一种尚未完全清醒的慵懒感。
显然，他也没料到这么早门口会有人，微微怔了一下。
林未晞有些尴尬，像做坏事被抓包一样，连忙后退一步，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我……我只是路过……”
男人看清她的样子，眼中的诧异散去，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友善的弧度：“没关系。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如果你是对课程感兴趣，可以十点以后再过来咨询。”他的声音清润，像溪水流过卵石。
“啊，好的，谢谢。”林未晞脸上有些发烫，慌忙点头，转身快步离开。走了好一段距离，她才放缓脚步，心里有些懊恼自己的冒失和慌张。那个男人……是工作室的老师吗？看起来倒是很温和。不知道她昨晚投的简历，会不会有回音。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那个男人放下垃圾，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目光在她纤细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才转身回到工作室里。他走到电脑前，习惯性地打开邮箱，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一封新的求职邮件引起了她的注意。发件人：林未晞。
他点开邮件，简历上的证件照，赫然就是刚才在门口那个神色慌张、脸颊微红的女孩。照片上的她，笑容温婉，眼神清澈，带着一股不染尘埃的艺术气质。
男人微微挑眉，浅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兴味，指尖在鼠标上轻轻敲了敲。
“林未晞……”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而此刻，走在文创园区小路上的林未晞，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她只是觉得，在这个下过雨的、微凉的清晨，因为一场意外的邂逅，因为一个陌生人温和的笑容，她心头那沉甸甸的迷茫，似乎被吹开了一角，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光亮。一种尚未命名的心动，或许不仅仅是对一个工作机会的期待，也悄然为某个身影，埋下了种子。只是此刻，她还未能察觉。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