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血,苍穹之上的满月不知何时浸透了暗红,仿佛一只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冷漠地俯瞰着苍茫大地。
云梦泽深处,被誉为“修真界第一灵韵福地”的林家祖地“云梦林氏”,此刻却死寂得可怕。平日里仙鹤翩跹、灵泉潺潺的景象荡然无存,笼罩整片山门的“云梦千幻大阵”的光晕正在剧烈明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道道狰狞的裂痕在光罩上蔓延,每一次撞击,都让山峦微微震颤,惊起飞鸟与走兽,却惊不醒府邸深处那个襁褓中安睡的女婴。
灭门之祸,已至门前。
苍穹之上,那轮圆月红得妖异,红得刺目。那并非晚霞渲染的暖红,而是一种沉滞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月华流淌下来,给云梦泽连绵的仙山楼阁、奇花异草都披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纱。连空气中原本浓郁纯净的灵气,都似乎变得粘稠而躁动不安。
林家祖地核心,守静堂内,却反常地没有灯火通明。只有几颗嵌在穹顶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微弱的光。檀香早已燃尽,冰冷空气中残留着一丝焦灼的气息。
林氏当代主母,苏清韫,一身素白寝衣,外罩一件深青色绣着流云暗纹的斗篷,正静静立在窗前。她身姿挺拔如竹,面容在血色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却异常平静。唯有那双映着血月的眸子深处,翻涌着足以焚尽天地的悲怆与决绝。她的左手轻轻按在小腹偏下的位置,那里,隐约有极其微弱的、与她血脉相连的灵气波动——并非来自她自己,而是来自她怀中紧紧抱着的一个锦绣襁褓。
襁褓里的孩子睡得正沉,呼吸匀细,全然不知外界天地变色、杀机已如寒潮般涌至家门。这是个女孩,粉雕玉琢,眉眼依稀能看出父母的影子,尤其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浅浅的影。
苏清韫低下头,目光落在女儿脸上时,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才裂开一丝缝隙,流露出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滚烫的疼惜与不舍。她冰凉的指尖极轻极柔地抚过婴孩细嫩的脸颊,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晚儿……我的晚儿……”
“夫人!”
一声压抑着无尽惊惶与悲愤的低呼从门口传来。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古朴的老仆几乎踉跄着扑进室内,正是林家世代忠仆,林伯。他一身短打劲装已沾染了灰尘与几处显眼的焦黑,气息微乱,显然刚刚经历过激烈的冲突。
“阵法……云梦千幻大阵撑不了多久了!”林伯声音沙哑,眼眶通红,“来的不止一方人马!至少有三位元婴修士在合力强攻阵眼,外围还有不下数十金丹、数百筑基……他们疯了!这是要绝我林氏满门!”
他猛地跪倒,以头抢地,声音哽咽:“家主……家主率众位长老和族中精英子弟在‘轮回镜阁’前死守,让老奴拼死护着夫人和小小姐从密道离开!夫人,不能再耽搁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猛然传来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伴随着无数惊呼、怒吼和法宝碰撞的刺耳鸣音。守静堂的梁柱簌簌落下灰尘,连那几颗夜明珠的光都剧烈晃动起来。窗外的血色月光似乎更浓了,几乎要滴落下来。
苏清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按在小腹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软弱与波澜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
“林伯,”她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起来。”
林伯抬头,看到夫人此刻的神情,心中猛地一悸。
“老爷他……不会离开‘轮回镜’。”苏清韫的目光投向巨响传来的方向,那里是林家禁地,供奉着传承至宝“轮回镜”的镜阁。“那是林氏的根,是责任。而我,”她低下头,再次凝视怀中的女儿,语气斩钉截铁,“我的责任,是晚儿。”
她抱着孩子,快步走到守静堂内侧一面看似普通的墙壁前。咬破指尖,以血为引,指尖翻飞,快速勾勒出一个繁复玄奥的血色符文。符文印上墙壁,无声无息地融了进去,墙壁随即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露出一条向下延伸、幽深黑暗的秘道入口,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条密道通往泽外三百里的‘落星潭’,出口隐蔽,且有单向隔绝阵法,一旦进入,外界难以追踪。”苏清韫语速极快地将一枚古朴的青铜钥匙塞进林伯手中,“这是出口阵法的枢纽钥匙。你带晚儿走,去凡俗界,去最偏远、灵气最稀薄、最不起眼的地方,隐姓埋名,让她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
“夫人!您呢?!”林伯急道,没有去接钥匙,而是抓住了苏清韫的衣袖。
苏清韫轻轻挣开,将钥匙坚决地按进林伯掌心,然后将怀中温热柔软的襁褓,无比珍重又无比果断地,递向林伯。
就在襁褓离手的刹那,她一直按在小腹的手猛地抬起,五指成爪,指尖迸发出强烈却极其内敛的青色光华,毫不犹豫地按向婴孩的眉心!
“夫人不可!”林伯骇然惊呼,他能感受到那光华中所蕴含的、一种令他灵魂都在战栗的禁忌与决绝气息。
“此法名为‘九幽锁灵封’,是我苏氏一脉传承的禁术。”苏清韫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带着一种空茫的痛楚,“可强行封印受术者的灵根与一切相关记忆,直至封印力量因血脉成长或外力冲击而自然松动。封印期间,她的灵根特质将完全隐没,与凡人无异,甚至体质会因此比常人更弱三分。”
青色的光印如同活物,顺着她的指尖迅速没入婴孩眉心。沉睡的女婴似乎感觉到了不适,小脸皱了皱,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却并未醒来。只是在眉心处,留下了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类似含苞青莲的印记,一闪即逝。
苏清韫的脸色随着术法完成而瞬间惨白如纸,气息骤降,显然施展此术对她消耗巨大,甚至可能伤了本源。但她动作毫不停顿,又从自己颈间扯下一块玉佩。
那玉佩质地非金非玉,呈温润的乳白色,边缘有天然云纹,中心却有一点混沌般的暗色,仿佛包容着一个小小的、未开的宇宙。玉佩被一根看似普通、实则坚韧无比的天蚕丝绳系着,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淡淡馨香。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塞进襁褓,紧贴婴孩的心口。玉佩触及婴孩肌肤的瞬间,那中心的混沌暗色似乎极其微弱地流转了一下。
“这‘浑天佩’是晚儿出生时,她父亲以九天星河砂混合她的脐带血炼制,与晚儿血脉相连,能护她心神,避瘴气,亦能……在她血脉之力觉醒到一定程度,或遇到致命危机时,给予一线指引与庇护。”苏清韫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紧锁在林伯脸上,“林伯,我以林家先祖之名,以我苏清韫将散之魂恳求你,带她走!活下去!不要让她过早接触修真界,不要让她追寻身世,除非……除非她自身的力量,足以揭开这封印,面对这血海深仇!”
“轰隆——!!!”
这一次的巨响近在咫尺,仿佛就在守静堂外!坚固的墙壁被狂暴的灵力冲击得龟裂,刺目的各色法术光华透过裂缝射入,映亮了苏清韫决绝的面容和林伯老泪纵横的脸。喊杀声、临死的惨嚎、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如同潮水般涌来。
密道入口的光影也开始不稳定地晃动。
“走!!!”苏清韫用尽全身力气,将襁褓推向林伯,自己则猛地转身,面向那岌岌可危的堂门。她素白的寝衣无风自动,一股虽不复巅峰、却依旧凛然不可侵犯的元婴威压从她身上升腾而起,深青色斗篷上的流云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缓旋转。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细长如秋水、寒光凛冽的长剑。
林伯知道,此刻任何的犹豫都是对夫人牺牲的亵渎。他狠狠一抹眼泪,将襁褓紧紧抱在怀中,感受着那份微弱的温暖和重量,仿佛接过了整个林家最后的希望与未来。他最后看了一眼夫人挺直的、仿佛要独自撑起这片将倾天空的背影,一咬牙,抱着孩子,决绝地冲进了那幽深黑暗的密道。

就在他身影没入黑暗的瞬间,背后传来守静堂大门被彻底轰开的震天巨响,狂暴的灵压与刺目的光芒吞噬了入口处最后的光线。苏清韫清越而冰冷的厉喝,伴随着凌厉无匹的剑鸣响起,随即被更多可怕的爆炸与轰鸣淹没。
密道的隔绝阵法生效,将所有的声音与光线,连同那漫天血月、冲天火光、无尽杀孽与一位母亲最后的守护,彻底隔绝在外。
黑暗,吞噬了一切。
只有怀中婴孩似乎被最后那声巨响惊扰,在沉睡中不安地动了动,发出小猫一样的、细微的抽泣。
林伯紧紧抱着这林家唯一的血脉,在这冰冷、黑暗、仿佛没有尽头的密道中,发足狂奔。老仆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只剩下岩石般的坚硬与死寂般的决心。
他不知道前路如何,不知道凡俗界在何方,更不知道怀中的小小姐,将来会走向怎样的命运。
他只知道,夫人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那一眼,重于泰山。
血月,依旧高悬,冷冷地照耀着下方已成炼狱的云梦林氏祖地。那轮“眼睛”,似乎无意中瞥见了那道消失在密道深处的微光,又或许,它注视的,始终是那个被封印了灵根与记忆、懵懂踏上未知逃亡之路的婴孩。
轮回的齿轮,在这个血色之夜,发出了艰涩而沉重的、第一声转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