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如同滚雷碾过干涸的河床，低沉而令人心悸的震动由远及近，迅速吞噬了风声与伤兵的呻吟。无数马蹄践踏着戈壁砾石，沉闷的蹄声起初尚在远方，眨眼间便已如狂潮般逼近，裹挟着砂石狠狠拍打着残破的营寨木墙。月光骤然被遮蔽，并非乌云，而是密集如蝗虫过境的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撕裂了本就稀薄的寒气！
“敌袭——！上墙！顶住！”沙哑的嘶吼瞬间被淹没在金属碰撞与死亡的喧嚣中。
赵怀瑾一把将几乎陷入半昏迷的李茂拖到一堆坍塌的土墙夹角后，那里勉强算是个凹陷的坑洼。“别出声！”他低吼，扯下自己破烂的披风盖在李茂身上，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张因失血而惨白扭曲的脸，瞳孔深处映着阿芷、阿桐模糊重叠的影子。再无言语，他猛地转身，宛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弓着腰，沿着墙根的阴影，朝着厮杀最激烈的东南角寨墙缺口处疾冲而去。
寨墙早已在白天被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此刻成了血肉的磨盘。拒马残骸横七竖八，尖锐的木刺上挂满了破烂的布条和模糊的血肉。新一波的漠北狼骑，如同黑色的沥青，正从这个豁口汹涌灌入。他们盔甲厚重，脸上涂抹着狰狞的赭石油彩，在摇曳的火把光影下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沉重的弯刀挥舞，每一次劈砍都带着沉闷的风声，轻易撕裂皮甲，斩断骨肉。营寨中匆匆结阵的兵士，仿佛暴雪下的芦苇，成片地被砍倒、碾碎。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骨骼碎裂的脆响……混合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
赵怀瑾几乎是贴着地面扑入战团。一个狼骑正挥刀劈向一名摔倒在地的少年兵，那孩子惊恐得连格挡都已忘记，瞳孔因绝望而放大。赵怀瑾的刀比他更快！没有呼喝，没有多余的动作，冰冷的刀锋自下而上，从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斜掠而出，精准地切入那狼骑肋下甲胄的缝隙。噗嗤！刀刃入肉的闷响被四周的喧嚣掩盖，但那狼骑的动作瞬间僵硬，弯刀停在半空。赵怀瑾手腕一拧，刀刃在柔软的腹腔内狠狠一绞一拖，一股滚烫的腥臭液体喷涌而出，溅了他半身满脸。狼骑沉重的身躯轰然倒下，砸起一片尘土。赵怀瑾看都没看那尸体一眼，一把拽起地上的少年兵推到身后，嘶吼道：“结阵！往中间靠！”他的声音在混乱中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戴着兽骨面具的狼骑百夫长，挥舞着沉重的狼牙棒，如同人形凶兽般砸开了前方两名唐军士兵交叉的盾牌。盾牌碎裂，士兵手臂扭曲折断，惨叫着倒下。百夫长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狼牙棒带着风雷之声，横扫向旁边一个持枪刺来的老兵。眼看老兵便要步前两人后尘！
赵怀瑾动了。他没有选择硬撼那势大力沉的狼牙棒，而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如同狸猫般矮身滑步，贴着冰冷血腥的地面扑入百夫长的内圈！横刀瞬间由劈转刺，刀尖凝聚着他满腔的冰寒与暴戾，如同一道毒蛇的闪电，直取百夫长毫无防备的膝弯韧带！
“呃啊——！”
凄厉非人的惨嚎猛地盖过了周围的厮杀。百夫长那条支撑全身重量的粗壮右腿猛地一软，膝盖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下去，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轰然向前跪倒！沉重的狼牙棒脱手砸落在地。赵怀瑾甚至没有给他挣扎的机会，左脚顺势狠狠踏在对方因剧痛而后仰的胸膛上，借力腾身！双手紧握刀柄，刀尖向下，凝聚着全身的重量和下坠的力量，如同一道裁决的寒光，狠狠贯入那因惊愕而张开的、挂着兽骨面具的咽喉！
“噗——！”
刀锋穿透皮肉、软骨、气管，带着一蓬灼热的血雾从后颈透出，稳稳钉入下方冰冷的泥土！百夫长濒死的双眼死死瞪着赵怀瑾，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漏气声，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赵夫长一脚踹开尸体，从血肉泥泞中拔出染红的横刀，刀刃上淋漓的鲜血顺着血槽滴落，在尘土中砸出一个个深红的小坑。他站在那魁梧的尸体上，横刀斜指前方汹涌而至的黑潮，脸上沾满血污，眼神却比月光更冷，比刀锋更利。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煞气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杀！！！”
这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怒和玉石俱焚的决绝，瞬间点燃了周围残存唐军士兵眼中濒临熄灭的火焰！那不再是绝望的抵抗，而是燎原的复仇之火！刚刚被他救下的少年兵，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泪，捡起地上的断矛，嘶吼着跟着冲了上去。老兵拖着断臂，用仅剩的手抓起同伴掉落的横刀，踉跄着加入战团。缺口处的压力骤然一松！
杀戮，成为唯一的旋律。赵怀瑾彻底化身为一台冰冷而高效的杀戮机器。每一次挥刀，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都精准到毫巅，却又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成为战场上盘旋的死神镰刀，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地残肢断臂和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他的刀法，不再是军中传授的制式套路，而是融入骨髓的本能，融合了江南水乡的灵巧机变，又饱浸了漠北风沙的酷烈霸道。
一个狼骑猛冲而来，弯刀直劈他面门。赵怀瑾不闪不避，身体微微一侧，刀锋贴着他胸前甲胄划过的刹那，左臂如毒蛇般探出，闪电般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拇指狠狠碾向其腕部麻筋。那狼骑手臂一麻，弯刀脱手。赵怀瑾的右手横刀顺势一个反撩，冰冷的刀刃自下而上，从对方腰腹甲胄连接的薄弱处切入，轻易剖开了柔软的腹部。滚烫的肠子混合着鲜血猛地涌出。赵怀瑾看都不看，松开左手，尸体尚未倒下，他已旋身迎向侧面刺来的两支长矛！
他身体如同狂风中的柳絮般一扭，两支矛尖擦着他肋下和肩甲掠过。借着旋身之力，他手中横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圆弧，刀光如满月乍现！噗！噗！两颗戴着皮帽的头颅带着惊愕的表情冲天而起，断颈处喷出的血柱足有一丈多高，滚烫的鲜血如同骤雨般淋下，浇了他满头满脸，甚至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毫不在意，随手抹了一把脸，粘稠的血液在脸上涂抹开，更添几分狰狞。眼前一片猩红，耳中除了兵刃交击和垂死的哀嚎，仿佛又听到了江南无边无际的冷雨声，滴滴答答，敲打在门前的青石板上，也敲打在他早已破碎的心上。那雨幕深处，阿桐小小的、鹅黄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她哭喊着“阿兄”的声音被滚滚的马蹄声和厮杀声彻底撕裂、吞噬……
“啊——！！！”
积压了十五年的绝望、哀痛、被命运反复玩弄的暴怒，在这一刻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喷发！那不再是人类的声音，是受伤的孤狼对着残月发出的泣血长嗥！这声咆哮穿透了战场所有的喧嚣，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意志！
赵怀瑾双眼彻底赤红，瞳孔里再也映不出具体的敌人，只有一片涌动扭曲、必须被彻底撕碎的血肉焦土！他猛地将沾满血肉碎末的横刀狠狠掷出！刀身旋转着，如同一道索命的血色流星，精准地贯穿了前方一名正欲砍杀伤兵的狼骑脖颈，将其死死钉在身后的木桩上！而他本人，在掷刀的瞬间已然合身扑出，目标直指不远处一个骑在马上、正大声呼喝指挥的狼骑头目！
那狼骑头目觉察到杀气，惊愕回头，只看到一个浑身浴血、状如疯魔的身影如同炮弹般撞向自己的战马！他甚至来不及拔刀！赵怀瑾的速度快到了极致，瞬间欺近，双臂如同铁钳，猛地抱住惊立而起的战马那粗壮的脖子！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贲张隆起，腰背的力量如同崩断的弓弦般炸开！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给我——下来！！！”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清晰响起！那匹雄健的漠北战马，竟被他用纯粹的蛮力，硬生生扼断了脖颈！庞大的马身轰然侧倒，将马背上惊骇欲绝的头目狠狠摔下！赵怀瑾也被巨大的反冲力带得踉跄后退两步，但他立刻稳住身形，如同扑食的猛虎，在对方挣扎起身之前，狠狠扑了上去！没有武器，就用拳头！用膝盖！用牙齿！
他骑在那头目身上，无视对方徒劳的捶打和撕咬，钵盂大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一拳！两拳！三拳！狠狠砸在对方的头盔上！精铁铸造的头盔发出沉闷恐怖的变形声！里面的头颅如同被重锤击打的西瓜，颅骨碎裂，红的、白的粘稠之物从变形的头盔缝隙里缓缓渗出。赵怀瑾的拳头早已皮开肉绽，森白的指骨沾满了碎肉和脑浆，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疯狂地继续捶打！直到身下的躯体彻底不再动弹，变成一滩烂泥！
他喘着粗气，从血肉模糊的尸体上站起，浑身浴血，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修罗。他环顾四周，那双赤红的眼睛扫过战场。目光所及，无论是残存的狼骑，还是拼死抵抗的唐军士兵，都被这极致血腥疯狂的一幕震慑得心神俱裂，动作都出现了刹那的僵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笼罩了整个战场。
“杀——尽——胡——虏——！！！”
赵怀瑾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如同九幽寒风吹出的号角，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怨毒和毁灭的意志！这声咆哮，彻底点燃了残存唐军心中最后一丝血勇！那不再是保家卫国的豪情，而是被逼至绝境、目睹袍泽惨死、家园破碎后，彻底燃烧灵魂的复仇之火！
“杀尽胡虏！！”
“为兄弟们报仇！！”
怒吼声汇成一片复仇的狂潮！那些身受重伤，断臂折腿，本已濒死的士兵，此刻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有人拖着肠子，用断矛支撑着身体往前爬；有人捡起地上的断刀，用嘴咬着扑上去撕咬敌人的小腿；有人抱着点燃的火油罐，嘶吼着冲向敌骑最密集的地方，轰然引爆！一时间，战场各处腾起数团巨大的火球！
缺口处的战斗瞬间进入了最惨烈的白热化！唐军的疯狂反扑如同垂死的巨兽最后的撕咬，充满了同归于尽的决绝。狼骑的阵型被这不要命的打法冲得有些散乱，他们骁勇，但面对一群彻底失去理智、只求拖着敌人共赴黄泉的疯子，也不由得胆寒。士气此消彼长！
赵怀瑾从地上捡起一把沾满泥土的弯刀，刀刃虽卷，杀气更盛。他如同复仇的幽灵，再次扑入敌阵。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他的疯狂，他的暴虐，成了所有残存唐军心中复仇的图腾与指引！士兵们自发地向他靠拢，以他为核心，形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绞肉机！赵怀瑾的刀指向哪里，哪里便掀起一片腥风血雨！断肢横飞，头颅滚落，鲜血染红了每一寸土地，浓稠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战斗，从月在中天杀到月轮西斜，天边泛起一丝死鱼肚般的灰白。
当最后一个试图爬上寨墙的狼骑被几支从不同方向刺来的长矛钉死在木栅上时，整个战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此起彼伏。浓郁到实质的血腥味混合着内脏破裂的恶臭、皮肉焦糊的呛人气息，形成一层令人作呕的粉红色薄雾，低低地笼罩在这片修罗场上。
赵怀瑾拄着一根从尸体上拔出的、满是豁口和暗红血渍的长矛，勉强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冰冷的矛杆传递着彻骨的寒意，与他浑身上下如同被碾碎般的剧痛交织在一起。他身上的甲胄早已破烂不堪，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暗红的血液混着汗水、泥土，不断渗出、滴落，在脚下形成一小片粘稠的泥泞。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全是血腥的铁锈味。汗水浸透的头发黏在额前，混杂着凝固的血块。
他赤红的双眼，如同耗尽了所有燃料的残烛，火光正在急剧黯淡、涣散。视线模糊地扫过战场：目光所及，再无一个站立的敌人。满地都是扭曲破碎的尸体，层层叠叠，如同被狂风肆虐过的麦田。断臂残肢随处可见，被踩踏进血泥里的内脏散发出最后的温热气息。散落的兵器、破碎的盾牌、倒毙的战马……构成了一幅地狱的图卷。幸存的唐军士兵，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泥塑，呆呆地站着、坐着、或直接瘫倒在血泊里。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脸上布满血污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没有了胜利的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巨大创伤后的木然。
冰冷的晨风卷过战场，吹不散那浓郁的血雾，只带来更刺骨的寒意，穿透破烂的衣甲，直抵心肺。赵怀瑾打了个寒颤，身体晃了晃，几乎摔倒。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李茂！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混沌的大脑。他猛地转身，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踉跄着奔向那个坍塌土墙的角落。脚下每一步都踩在黏腻的血泥或软塌塌的尸体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越收越紧，几乎无法跳动。他害怕，害怕看到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阿桐和阿芷的影子在他眼前疯狂闪动，与李茂那张惨白的脸重叠在一起。
当他终于跌跌撞撞地扑到土墙角落，借着黎明的微光看去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李茂歪倒在冰冷的墙角，脸色灰败如同蒙了一层死气的蜡。白天里那双总是闪着粗犷亮光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两片青黑的阴影。他仅存的那条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侧原本裹着赵怀瑾衣袍布条包扎的断臂处，此刻那布条已经被暗红近黑的血液彻底浸透、凝结，甚至能看到下面翻卷发白的皮肉和一点森然的骨茬。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嘴唇，干裂发紫，嘴角残留着一道已经发黑的血痕——那是内脏破裂呕出的血！
“茂…茂哥？”赵怀瑾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他几乎是扑跪下去，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向李茂的颈侧。
指尖传来极其微弱、缓慢、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搏动。
还活着！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赵怀瑾的鼻梁，眼眶瞬间滚烫。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痛了肺部，却也强行压下了那股几乎要崩溃的情绪。他慌乱地环顾四周，赤红的眼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救他！无论如何要救他！
“医官！医官何在？！来人！快来救人！”赵怀瑾猛地站起身，朝着死寂的战场嘶声大吼。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般嘶哑破裂，在空旷的战场上显得异常凄厉，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几个还能勉强行动、身上也带着伤的士兵被他的嘶吼惊醒，艰难地挪了过来。有人拖着一条腿，有人捂着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