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喘着粗气,疼得龇牙咧嘴,冷汗混着尘土从额角流下,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沟:“狗日的……这帮狼崽子!”他一边骂一边摸索着往伤口上撒药粉,动作因为疼痛而剧烈颤抖。药粉混着涌出的鲜血,在深可见骨的伤口里烧灼出辛辣的刺痛,激得他猛抽一口气,全身肌肉都绷紧了。
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他侧过头,粗重的气息喷在赵怀瑾耳边,声音因剧痛变得嘶哑扭曲:“怀瑾……我这条胳膊……怕是废了。”月光透过断壁残垣的缝隙,吝啬地洒在他惨白的脸上和那条被血浸透、无力垂下的小臂上,像蒙了一层冰冷的尸布。
赵怀瑾心头猛地一沉,喉咙口堵满了沙砾般的绝望。他用力撕扯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下摆,想替李茂包扎,颤抖的手指却几次都未能成功绕过那狰狞的伤口和无力下垂的小臂。铁锈般的血腥味愈发浓烈,直冲鼻腔。

“别胡扯!”赵怀瑾的声音干涩,强行压下喉头的战栗,“撑着点!等回了营……”话说到一半,却生生卡住。“回营”之后又能如何?缺胳膊断腿的军汉,不过是拖累。
李茂猛地闭上眼,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夯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仿佛要撞散那份灭顶的恐惧。再睁眼时,视线竟有些模糊,似乎透过漫天血腥看到了陇西贫瘠的黄土坡。窑洞前跳跃着一簇温暖的篝火,映着妹妹阿芷小小的身影。她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在火堆边翻转着几个洋芋,小脸被火光烤得红扑扑。
“阿芷……”李茂喉头哽咽,破碎地念出这个名字,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要是……要是回不去……她怎么办?”那些关于阿芷的回忆碎片灼烫着他的心——她追着跛脚山羊奔跑时像只小雀儿的欢快身影,她那两条甩得飞起的、枯黄细软的辫子。他曾无数次想象自己归家时,阿芷隔老远就认出他,尖着嗓子喊“阿兄”,那声音一定能穿透整个山坡。可如今,这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却如同被寒风吹散的羽毛,轻飘飘地坠落,带着濒临消逝的恐慌。“她还那么小……爹身子又不行……她会不会……也像你妹妹那样……”
“阿桐”两个字如同烧红的刀子,狠狠扎进赵怀瑾的心脏。江南无边无际的冷雨、门前青石板上砸出的深深水坑、雨幕里那团模糊的、不断回头张望的鹅黄暖色……还有那被水声彻底吞噬的哭喊“阿兄……阿兄……” 剧痛瞬间攫住了他,远比刀剑加身更甚。他包扎的手指猛地一滞,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指尖死死掐进了泥土里,泥土冰冷粗粝的触感直抵心底。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绷紧如铁,怕一张口,那积压了十五年的哀恸便会化作野兽般的嘶吼冲破喉咙。
李茂那句“会不会也像你妹妹那样”,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直直捅进了赵怀瑾的心窝里,顺势在里面狠狠一绞。十五年前江南冰冷的雨水,隔着时空再次淋漓而下,瞬间浇透了此刻漠北荒原上他滚烫的躯壳。那股湿透骨髓的寒意,混杂着鼻腔里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血腥,还有眼前李茂臂上狰狞翻卷、深可见骨、正被自己笨拙包扎的伤口——这一切,猛地在他灵魂深处点燃了一簇幽蓝、冰冷、足以焚尽理智的毒焰。
他包扎的手指猛地僵硬,指甲深深掐进身下冰冷的泥土里,泥土粗粝的颗粒嵌入皮肉。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咸腥,才勉强将那声即将冲破喉咙、撕裂夜空的咆哮死死摁了回去。那不是战士的呐喊,那是被命运反复捶打、碾碎的困兽濒死的哀鸣。
“闭嘴!”赵怀瑾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撑住!我们……”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断壁残垣,望向敌人刚刚撤退的方向——那片起伏的沙丘在月色下静默如坟,但黑暗中涌动的杀意却如同冰冷的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弥漫开来。他咽回了后半句无用的承诺,猛地抽出腰间的横刀,刀身在冷月下反射出刺骨的寒光,映着他眼底同样燃烧的冰焰,“血债,只能用血洗!”他手腕一沉,刀尖重重顿在夯土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激起一小片干燥的尘土。这声响,如同战鼓的第一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