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山的火把节,是被火焰烧热的日子。
傍晚时分,夕阳把漾濞鸡街乡达村的彝族土掌房染成金红色,炊烟裹着腊肉香、荞麦面香在村寨上空盘旋,混着山风里的松针气息,酿出一股让人心里发暖的味道。村口的晒谷场早已挤满了人,青壮年扛着一人多高的火把,松木杆上裹着浸了松油的布条,顶端插着几枝火红的山茶花,远远望去像一排燃烧的火炬。妇女们穿着绣满八角花纹的彝族服饰,领口、袖口缀着银泡,走动时叮当作响,裙摆扫过地面,扬起细碎的尘土。孩子们追着跑着,手里举着小小的火把,笑声像山涧的泉水般清亮,把整个村寨的热闹都搅动了起来。
“阿柒家的新媳妇要进门咯!”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安静了几分,随即响起嗡嗡的议论声,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村口的小路。
妮子就在这时走进了人们的视线。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彝族嫁衣,是阿娘亲手绣的,靛蓝色的土布上,金线绣出的孔雀开屏栩栩如生,银腰带系在腰间,衬得她腰肢纤细。可没人在意这些——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她左脸颊那片暗红色的胎记上。那胎记从眼角延伸到下颌,像一块不规则的朱砂印记,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扎眼。
“啧啧,这胎记也太大了,真是个灾星相。”
“听说她出生那天,她阿爹上山打猎摔断了腿,可不是不祥之人嘛!”
“阿柒这孩子,长得俊朗,又是村里少数读过高中的,怎么就娶了这么个媳妇?”
议论声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妮子的耳朵里。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背上的背篓里装着嫁妆——几匹自己织的土布,一篮精心编的竹篮、竹筐,还有一小捆晒干的草药,都是她凭着一双巧手攒下的。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或许不值钱,却是她能拿出的全部底气。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村里的孩子怕她,说她的胎记是“鬼印”,躲着她玩;上学时,同学也总拿这个嘲笑她,让她早早地就辍学回了家。阿娘心疼她,教她采药、竹编,告诉她:“妮子,长相是爹娘给的,可手艺是自己挣的,凭着手艺吃饭,谁也不敢小瞧你。”这些年,她跟着阿娘钻进石坪山的老林,认识了上百种草药,能治跌打损伤、风寒感冒;她编的竹器,纹路细密,样式新颖,在乡集上总能卖出好价钱。可就算这样,“丑”“灾星”的标签,还是像影子一样跟着她。
直到半年前,媒人上门提亲,说的是村里的赵家阿柒。阿柒是村里的好后生,为人老实,还会开拖拉机,家里条件在村里算中等。妮子原本没抱希望,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可没想到,赵家竟然同意了。后来她才听说,赵家是因为阿柒的爷爷三十年前在山里失踪,家里一直笼罩着一层阴影,赵桂芳老太太急着让儿子成家,冲一冲“晦气”,再加上媒人说妮子勤快、能干,便点头应了下来。
“妮子,莫怕。”身旁的阿娘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到了赵家,好好过日子,凭着你的手艺,肯定能站稳脚跟。”
妮子抬起头,对阿娘挤出一个笑容,眼眶却红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必须抓住。
迎亲的队伍过来了。阿柒走在最前面,他穿着黑色的彝族对襟衫,腰间系着红腰带,个子高高瘦瘦的,皮肤是山里人特有的黝黑,五官端正,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直视妮子。
“阿柒,快给你阿爹阿娘磕头!”司仪高声喊道。
妮子跟着阿柒,在赵家堂屋的蒲团上跪下。堂屋里摆着供桌,上面放着祖先的牌位和水果、糕点。赵桂芳老太太坐在供桌旁的椅子上,穿着深蓝色的彝族服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银簪固定着。她斜着眼睛打量妮子,眉头皱得紧紧的,嘴角往下撇着,一脸的不情愿。
“磕什么磕!”赵桂芳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尖利,“我们赵家清清白白的门风,可经不起什么灾星进门!”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妮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跪在地上,手足无措。阿柒也僵住了,想替妮子说句话,可对上母亲严厉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低着头,小声说:“娘,今天是大喜的日子……”
“大喜的日子?我看是晦气的日子!”赵桂芳猛地站起身,伸手就去推妮子,“你给我走!我们赵家不要你这样的媳妇,别把灾祸带到我们家来!”
妮子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背上的背篓掉在地上,竹篮、草药撒了一地。她看着散落在脚边的东西,那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希望,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她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慢慢站起身,弯腰去捡那些东西。
“捡什么捡!”赵桂芳抬脚就往竹篮上踩,“这些破烂玩意儿,也配进我们赵家的门?”
竹篮被踩得变形,竹篾断裂的声音清脆刺耳。妮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赵桂芳,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阿娘,我不是灾星。我会干活,会采药,会竹编,我能为赵家做事,我不会给你们带来灾祸的。”
“你说不是就不是?”赵桂芳冷笑一声,指着妮子的脸,“你脸上那玩意儿就是证据!当年你阿爹摔断腿,现在石坪山不太平,都是因为你这种不祥之人!”

周围的村民也跟着起哄:“是啊,把她赶走吧,别让她连累了整个村子!”
“长得这么丑,还敢嫁过来,真是不知羞耻!”
“赶紧走,赶紧走!”
议论声、指责声像潮水一样涌向妮子,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的鄙夷和厌恶,心里一片冰凉。她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永远是那个带着“鬼印”的灾星,无论她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的看法。
就在这时,阿柒突然往前一步,挡在妮子身前。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显然是鼓足了勇气,对着众人说道:“妮子是我媳妇,今天是我娶她进门,谁也不能赶她走!”
“你个不孝子!”赵桂芳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阿柒的鼻子骂道,“你为了这么个女人,敢跟你娘作对?你忘了你爷爷是怎么失踪的?你忘了我们家这些年过得有多难?你想让她把我们家彻底毁了吗?”
“娘,妮子不是那样的人。”阿柒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我相信她,我愿意跟她一起过日子。”
他转过头,看着妮子,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和坚定:“妮子,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你放心,有我在,没人能赶你走。”
妮子看着阿柒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站出来保护她,愿意相信她。她擦干眼泪,对着阿柒点了点头,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力量:“阿柒,谢谢你。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赵桂芳见儿子执意要护着妮子,气得浑身发抖,突然抓起桌上的一个粗瓷碗,猛地摔在地上。“哐当”一声,碗碎成了几片,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好!好!好一个不孝子!”赵桂芳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阿柒和妮子,“你们要在一起是吧?行!从今往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说完,她转身就往门外走,嘴里还不停地骂着:“真是造孽啊!娶了个灾星进门,我们赵家要完了!”
阿柒想去追,却被妮子拉住了。“别去了,”妮子轻声说,“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别让她扫了兴。等以后,我会慢慢跟她解释,让她接受我的。”
阿柒看着妮子,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妮子,委屈你了。”
妮子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不委屈。只要你相信我,就够了。”
周围的村民见闹成这样,也没了看热闹的兴致,纷纷散开了,只是离开时,看妮子的眼神依旧带着鄙夷和不屑。晒谷场上的火把还在燃烧,火焰跳跃着,映照着妮子苍白的脸和眼角的泪痕,也映照着她眼中那份不甘和倔强。
堂屋里只剩下妮子和阿柒,还有散落在地上的竹篮和草药。妮子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东西,把断裂的竹篮轻轻放在一边,又把草药一根根捋顺,重新装进背篓里。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阿柒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更加愧疚。他走上前,想帮她一起捡,却被妮子拦住了:“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妮子,”阿柒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我娘她……她就是那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以后,我会好好跟她沟通的。”
妮子抬起头,看着阿柒,笑了笑:“我知道。阿娘也是为了你好,我不怪她。以后,我会好好孝敬她,好好干活,让她慢慢接受我。”
阿柒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妮子收拾东西。火把的光芒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妮子的脸上,那片暗红色的胎记在火光的映照下,竟然显得不那么狰狞了,反而多了一丝奇异的韵味。阿柒看着看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虽然长得不漂亮,却有着一颗坚韧而善良的心。
收拾好东西,妮子把背篓放在墙角,转过身对阿柒说:“阿柒,时间不早了,我去做饭吧。你忙活了一天,也该饿了。”
阿柒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辛苦你了。”
妮子走进厨房,厨房是土坯砌的,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灶台上放着一口大铁锅,旁边摆着米缸、面盆和一些简单的厨具。她挽起袖子,开始忙活起来。她从背篓里拿出自己带来的荞麦面,又从赵家的米缸里舀了一些大米,打算做一顿彝族特色的疙瘩饭。
她的动作很熟练,和面、揉面、揪疙瘩,一气呵成。锅里的水烧开了,她把疙瘩一个个丢进去,又切了一些腊肉丁、胡萝卜丁和青菜,放进锅里一起煮。不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了浓郁的香味。
阿柒坐在堂屋里,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烧水声,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妮子受了很大的委屈,可她却没有抱怨,反而还想着给自己做饭。他想起母亲的态度,想起村民的议论,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对妮子,不让她再受委屈。
饭做好了,妮子端着一大盆疙瘩饭走进堂屋,又炒了一盘腊肉,拌了一碗咸菜。“阿柒,吃饭吧。”她把碗筷摆好,对着阿柒说道。
阿柒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疙瘩饭,软糯鲜香,带着荞麦的清香和腊肉的咸香,味道很不错。他抬头看着妮子,发现她只是默默地吃着咸菜,并没有动腊肉。“妮子,你也吃腊肉啊。”他把盘子往妮子那边推了推。
“不用了,你吃吧。”妮子摇了摇头,“我不饿,吃点咸菜就好。”
阿柒知道,她是舍不得吃。他心里一阵酸涩,夹了一块最大的腊肉,放进妮子的碗里:“快吃吧,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不能委屈了自己。”
妮子看着碗里的腊肉,又看了看阿柒,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低下头,默默地吃着腊肉,心里却暖烘烘的。这是她今天收到的最温暖的礼物。
吃完饭,妮子收拾好碗筷,又把厨房打扫干净。她知道,赵桂芳不在家,这个家就需要她来打理。她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让阿柒看到她的能干,也让赵桂芳慢慢改变对她的看法。
夜色渐深,石坪山的村寨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妮子和阿柒坐在堂屋里,气氛有些尴尬。阿柒想找些话题跟妮子聊,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窗外的火把。
妮子也没有说话,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因为常年采药、竹编,变得有些粗糙,指关节上还有一些细小的伤口,可就是这双手,支撑着她走到了今天。她知道,未来的路不会好走,婆婆的刁难、村民的非议,都是她需要面对的困难。可她不害怕,她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足够坚强,就一定能在赵家站稳脚跟,一定能改变别人对她的看法。
“妮子,”阿柒突然开口说道,“你早点休息吧,今天累了一天了。”
妮子点了点头:“好。你也早点休息。”
阿柒把妮子领到西厢房,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你就住在这里吧,”阿柒说道,“我住东厢房。有什么事,你就喊我。”
“嗯。”妮子应了一声。
阿柒转身想走,又停了下来,看着妮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妮子,对不起,今天让你受委屈了。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妮子抬起头,看着阿柒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真诚和愧疚。她笑了笑:“阿柒,我不怪你。只要我们好好过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柒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妮子走到床边,坐下。她看着窗外跳动的火光,听着山风穿过树林的呜咽声,心里思绪万千。她想起了阿娘的叮嘱,想起了村民的议论,想起了赵桂芳的刁难,也想起了阿柒的保护。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人生将翻开新的一页,这一页或许充满了荆棘和坎坷,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山风扑面而来,带着松针的清香和火把的烟火气。远处的石坪山,在夜色的笼罩下,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神秘而威严。妮子望着远处的山峦,心里暗暗发誓:石坪山,我妮子来了。我一定会在这里好好活下去,凭着自己的双手,赢得属于自己的尊重和幸福。
火把渐渐熄灭了,村寨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妮子房间里的一盏煤油灯,还亮着微弱的光芒,像一颗顽强的星星,在黑暗中闪烁。这光芒,照亮了妮子的脸庞,也照亮了她未来的路。
而此刻,村外的石坪山老林里,一阵奇怪的呜咽声随风传来,像是有人在哭泣,又像是野兽在嘶吼。黑暗中,一双眼睛正盯着达村的方向,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一场围绕着石坪山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而妮子,这个被视为“灾星”的彝族姑娘,即将卷入这场诡异而凶险的风波之中。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挑战和考验。但她知道,她必须勇敢面对,因为这不仅关乎她的命运,更关乎整个石坪山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