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石坪山的山路就浸着湿漉漉的凉意。妮子天不亮就起了床，趁着赵桂芳还没醒，悄悄溜进厨房旁的小杂物间——这里是她临时辟出的竹编角落，堆着几根刚砍来的金竹，竹皮泛着青嫩的光泽。
她蹲下身，从床底拖出一个旧竹筐，里面整齐码着六个刚编好的竹篮。竹篮大小不一，最小的只有巴掌大，是装针线的小收纳筐，最大的能装半袋粮食。竹条被削得细如发丝，编织得疏密均匀，篮沿盘着一圈小巧的马樱花纹，篮底则藏着个极简的山鹰图案——这是阿婆教她的，马樱花是彝族的吉祥花，山鹰则代表守护，阿婆说，编进竹篮里的图案，能护着主人平安顺遂。
妮子指尖抚过冰凉的竹条，想起阿婆临终前的话：“妮子，脸是爹娘给的，手艺是自己挣的。咱彝家女子，只要手巧心善，走到哪都能立足。”眼眶一热，她赶紧抹了把脸，把竹篮小心翼翼地放进背篓里。
背篓是阿婆留下的，竹编的背带磨得光滑，贴着后背温温的。妮子背上背篓，轻轻带上门，脚步轻快地往乡集赶。从达村到鸡街乡集，要走五里山路，路两旁是成片的梯田，灌满了山泉水，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像一块块碎镜子。田埂上长满了狗尾巴草，沾着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
“妮子，格是要克乡集？”路边传来一声吆喝，是村里的王大叔，正赶着两头水牛往田里去。
“是啊王大叔，去卖点竹篮。”妮子停下脚步，笑着打招呼。
王大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脸上的胎记上顿了顿，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不容易。乡集上的人杂，别让人欺负了。”
“知道了，谢谢王大叔。”妮子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她知道王大叔是好意，村里大多人虽然嫌弃她的胎记，但也没什么坏心眼，只是嘴碎罢了。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传来了喧闹的人声，乡集到了。鸡街乡集是周边几个村寨最大的集市，每逢初三、初八开集，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来买卖东西。集市就设在漾濞江边上的一片空地上，江水流过，带着水汽，吹得人神清气爽。
集市上早已摆满了摊位，卖新鲜蔬菜的、卖腊肉火腿的、卖草药的、卖手工艺品的，挨挨挤挤，人声鼎沸。穿着彝族服饰的村民和背着背包的游客混在一起，讨价还价的声音、孩子的哭闹声、小贩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热闹的景象。
妮子找了个靠边的空位，放下背篓，把竹篮一个个摆出来。她刚摆好，就有几个穿着彝族绣花衣裳的老太太围了过来，指着竹篮议论起来。
“这竹篮编得真精致，是谁编的？”
“还能是谁？赵家那个丑媳妇呗，脸上带着块胎记，怪吓人的。”
“听说她是灾星，娶进门后村里就不太平，井口冒白雾，孩童夜夜哭，你们还敢买她的东西？”
议论声不大，却字字句句钻进妮子耳朵里。她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心里一阵发紧。她低下头，不敢看那些异样的目光，只能默默整理着竹篮上的纹路。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哟，这不是赵家的灾星媳妇吗？怎么，跑到乡集来卖东西，是想把晦气传给别人？”
妮子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红底碎花衣裳的女人叉着腰站在摊位前，脸上带着讥讽的笑容。这女人是邻村的张翠花，出了名的长舌妇，平时最爱搬弄是非。
“张婶，我卖我的竹篮，碍着你什么事了？”妮子强压着心里的委屈，低声说道。
“碍着我什么事？”张翠花冷笑一声，伸手拿起一个小竹篮，又重重地放下，“你这灾星编的东西，谁买了谁倒霉！前两天老林家丢了鸡，昨天李家的羊摔下了山，不都是因为你吗？”
“你胡说！”妮子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那些事情跟我没关系，凭什么怪我？”
“凭什么？就凭你脸上那块胎记！”张翠花指着妮子的脸，语气刻薄，“一看就是不祥之人，克家克村，我要是你，早就找个地缝钻进去了，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周围的人听到争吵，都围了过来，对着妮子指指点点，议论声越来越大。
“张翠花说得对，这妮子就是个灾星，离她远点好。”
“你看她编的竹篮，再好看也不能买，沾上晦气就麻烦了。”
“听说她婆婆都不待见她，天天让她干重活，也是个可怜人。”
妮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想转身跑掉，可看着眼前的竹篮，想起阿婆的话，又忍住了。这些竹篮是她熬了好几个夜晚编出来的，是她证明自己的希望，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的竹篮好不好，不是你说了算的。”妮子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张翠花，“我编的竹篮，结实耐用，花纹也是咱彝家的吉祥图案，凭什么说它晦气？”
“哟，还敢顶嘴？”张翠花被妮子的态度激怒了，伸手就要去掀妮子的摊位，“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灾星就不该出来卖东西！”
妮子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两人拉扯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住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衫、背着相机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背着背包的男人，看样子是外地来的游客。
张翠花见是游客，脸上的凶相收敛了一些，但还是嘟囔着：“这女人是个灾星，编的东西晦气，我劝你们也别买。”
年轻女人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妮子，目光落在她脸上的胎记上，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带着温和的笑意：“姑娘，这竹篮是你编的吗？真漂亮。”
妮子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我编的。”
“太精致了！”年轻女人拿起一个中等大小的竹篮，仔细端详着，“这花纹编得真细腻，马樱花的图案很有特色，是你们彝族的吉祥花吧？”
妮子没想到这个游客竟然认识马樱花，心里一阵惊喜，连忙说：“是啊，马樱花是咱彝家的吉祥花，编在竹篮里，能带来好运。”
“真有意思，”年轻女人笑着说，“我叫林薇，是做民俗文化研究的，专门来云南考察少数民族手工艺品。你这竹篮，无论是工艺还是图案，都很有收藏价值，多少钱一个？”
“二十块钱一个。”妮子小声说，心里有些忐忑，怕价格太高，游客不买。
“二十块钱？太便宜了！”林薇惊讶地说，“这么好的手艺，在城里至少要卖一百块以上。我买三个，这个装东西，这个小的当收纳筐，还有这个大的，我要带回去送给朋友。”
说着，林薇从钱包里掏出六十块钱，递给妮子。旁边的两个男游客也被竹篮吸引了，纷纷拿起竹篮看了起来。
“这竹篮确实不错，结实又好看，我也买两个。”
“我要这个小的，用来装茶叶正好。”
很快，剩下的三个竹篮也被买走了。妮子手里攥着沉甸甸的钱，心里又惊又喜，眼眶一热，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被人这么认可，第一次靠自己的手艺赚到钱，那些委屈和非议，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林薇看到她哭了，连忙递过一张纸巾：“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那个女人欺负你了？”
妮子摇了摇头，擦干眼泪，笑着说：“没有，我就是太高兴了。谢谢你，谢谢你喜欢我的竹篮。”
“应该是我们谢谢你才对，”林薇笑着说，“这么好的手艺，应该让更多人知道。对了，你还能编其他样式的竹编吗？比如竹席、竹扇、竹制装饰品之类的？”
妮子点了点头：“能，我阿婆是村里有名的竹编艺人，我跟着她学了十几年，竹席、竹扇、竹篮、竹筐都能编，还能编一些小摆件。”
“太好了！”林薇眼睛一亮，“我正在做一个少数民族手工艺品推广项目，想找一些优秀的手艺人合作，把你们的作品卖到全国各地，甚至国外去。你愿意跟我合作吗？我可以先向你订一批货，比如五十个不同样式的竹编，你看怎么样？”
妮子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遇到这样的好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姑娘，你别担心，”林薇看出了她的犹豫，笑着说，“我会先给你付定金，价格也会比市场价高一些，保证让你不吃亏。而且，这也是在推广你们彝族的传统文化，让更多人了解彝族竹编的魅力。”
旁边的男游客也劝道：“姑娘，林老师是真心想帮你们，你这么好的手艺，可不能埋没了。”
妮子看着林薇真诚的眼神，又想起了阿婆的期望，心里终于有了决定。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愿意跟你合作！”
“太好了！”林薇高兴地说，从包里拿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地址，“这是我的电话和地址，你编好后联系我，我会安排人来取货，或者你寄给我也行。定金我现在就给你。”
林薇拿出五百块钱递给妮子，妮子接过钱，紧紧攥在手里，心里充满了感激：“谢谢你，林老师，我一定尽快编好，保证质量。”
“我相信你，”林薇笑着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妮子。”
“妮子，很好听的名字，”林薇说，“期待你的作品，以后我们常联系。”
和林薇等人告别后，妮子心里像揣了个小太阳，暖洋洋的。她拿着钱，在集市上买了些肉、蔬菜，还有一些给赵桂芳的红糖，又给阿柒买了一双新布鞋——她记得阿柒的鞋子已经磨破了鞋底。
买完东西，妮子背着背篓，脚步轻快地往回走。阳光已经升起，驱散了晨雾，照在田埂上，暖洋洋的。漾濞江的水泛着金光，两岸的田野里，农民们正在劳作，远处的彝族村寨炊烟袅袅，一派祥和的景象。
妮子的心情格外舒畅，她哼着彝族的山歌，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她想，只要自己努力，靠着手艺，一定能在赵家立足，让婆婆和村民们对她改观，一定能让阿婆的竹编手艺发扬光大。
走到半路，她看到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骑着摩托车，停在路边。是阿柒。
妮子心里一阵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
阿柒看到她，脸上有些不自然，下了摩托车：“你……你回来了？”
“嗯，”妮子点了点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来接你。”阿柒的声音有些含糊，眼神躲闪着，“妈让我来看看你怎么还没回家。”
妮子心里清楚，肯定是阿柒自己担心她，才来接她的。她心里一阵温暖，笑着说：“我已经买好东西了，我们回去吧。”
她坐上摩托车的后座，双手轻轻抓住阿柒的衣角。摩托车发动起来，沿着山路往回走。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妮子看着阿柒宽阔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她能感觉到，阿柒对她的态度，正在慢慢改变。
“今天……卖得怎么样？”阿柒突然问道，声音有些生硬。
“卖得很好！”妮子兴奋地说，“我的竹篮都卖完了，还接到了一个大订单，是一个外地来的老师，订了五十个竹编，还给了我五百块钱定金！”
阿柒的身体顿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她能卖这么好，语气里带着惊讶：“真的？”
“嗯！”妮子用力点头，把遇到林薇的事情告诉了阿柒，“那个老师说，要把我的竹编卖到全国各地，还要推广我们彝族的传统文化呢！”
阿柒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厉害。”
这是阿柒第一次夸她，妮子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她笑着说：“我还要继续努力，编更多更好的竹编，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彝族的竹编手艺。”
“嗯，”阿柒点了点头，“以后……我帮你砍竹子。”
妮子心里一阵感动，她知道，阿柒虽然话不多，但心里是关心她的。她轻轻“嗯”了一声，把头轻轻靠在阿柒的背上。阿柒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扬。
回到家，赵桂芳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妮子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怎么才回来？磨磨蹭蹭的，我还以为你掉井里了呢！”
妮子没有在意她的语气，笑着说：“妈，我今天卖竹篮赚了钱，给你买了红糖，还有肉和蔬菜，晚上给你做你爱吃的酸木瓜煮鱼。”
赵桂芳愣了一下，看着妮子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她脸上的笑容，心里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妮子真的能赚到钱，而且还想着给她买红糖。
“赚了多少钱？”赵桂芳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卖了一百二十块钱，还接到了一个五十个竹编的订单，定金五百块钱！”妮子兴奋地说，把钱拿出来给赵桂芳看。
赵桂芳看着妮子手里的钱，眼睛都亮了。她没想到这个丑媳妇竟然这么有本事，能赚这么多钱。她的态度彻底缓和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没想到你还有点用，快把东西放好，赶紧做饭吧，我都饿了。”
“好嘞！”妮子高兴地答应着，走进厨房准备晚饭。
晚饭很丰盛，有酸木瓜煮鱼、腊肉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还有香喷喷的米饭。赵桂芳吃得津津有味，不停地夸妮子手艺好。阿柒看着妮子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母亲脸上的笑容，心里也很高兴。
晚饭后，妮子坐在院子里的月光下，开始准备编织林薇订的竹编。她拿出新买的竹子，用刀削成细细的竹条，然后熟练地编织起来。月光洒在她身上，映得她脸上的胎记柔和了许多。
阿柒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他发现，妮子其实是个很能干、很善良的姑娘，只是因为脸上的胎记，才被人误解和排挤。他心里有些愧疚，以前对她太冷淡了。
“我帮你削竹条吧。”阿柒站起身，走到她身边。
“真的吗？”妮子惊讶地说。
“嗯，”阿柒点了点头，拿起刀，学着妮子的样子，开始削竹条。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削出来的竹条粗细不均，但他很认真。
妮子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一阵温暖。她教阿柒怎么削竹条，怎么处理竹皮，两人配合得很默契。
“妮子，”阿柒突然说，“以前……对不起。”
妮子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以前对你太冷淡了，没有保护好你。”阿柒的声音有些低沉，“以后，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了。”
妮子的眼睛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嗯，”阿柒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好好过日子。”
月光下，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弥漫着温馨的气息。妮子知道，她和阿柒的感情，正在慢慢升温，这个家，正在慢慢变得温暖。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拖动重物。妮子和阿柒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什么声音？”妮子小声说。
阿柒皱了皱眉：“好像是从采石场的方向传来的。”
两人走到院门口，朝着采石场的方向望去。夜色沉沉，采石场那边一片漆黑，但能隐约看到有车灯闪烁，还有人影晃动。
“这么晚了，采石场的人在干什么？”妮子疑惑地说。
阿柒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不知道，可能……在偷偷采矿。”
妮子想起了前几天井口的诡异哭声和奇怪的脚印，心里隐隐觉得，采石场的人可能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想起了岩叔说的话，采石场的人最近常往老林深处跑，难道和老林里草药枯败的事情有关？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妮子说。
“不行，太危险了。”阿柒连忙说，“采石场的人都很凶，而且天黑，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妮子想了想，觉得阿柒说得有道理。她点了点头：“那我们先观察一下，明天告诉岩叔，让他帮忙分析一下。”
“嗯。”阿柒点了点头。
两人回到院子里，心里都有些不安。妮子知道，采石场的人肯定在做什么手脚，而这一切，可能和石坪山的诡异事件有关。她隐隐觉得，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向石坪山袭来。
但她并不害怕。她有阿柒的支持，有阿婆的竹编手艺，有林薇的帮助，还有自己的勇气和坚韧。她相信，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能勇敢面对，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石坪山这片绿水青山。
她拿起竹条，继续编织起来。竹条在她指尖灵活地穿梭，编织出精美的花纹，也编织着她对未来的希望。她知道，她的逆袭之路，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夜色渐深，采石场的灯光还在闪烁，像是一双双邪恶的眼睛，盯着宁静的石坪山。妮子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决定：她要查明采石场的秘密，找出石坪山诡异事件的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守护好这片养育她的土地。而她和阿柒的爱情，也将在这场风雨中，愈发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