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老城门豆浆摊已热闹起来。
铁锅沿边冒着绵密的泡沫,老王头用长柄铜勺在乳白色的浆液里缓缓搅动,豆香混着水汽在晨雾中飘散。几张油亮的折叠桌旁坐满了早起的人——赶着上工的、晨练回来的、还有刚下夜班脸色青白的。
谢不臣和赵小刀挤在最角落的桌子,两碗咸豆浆刚端上来,还滚烫。赵小刀掰了半根油条泡进去,眼睛半闭着,整个人像随时会栽进碗里。
“你确定要去惹那个司徒衍?”他含混不清地说,用筷子戳着泡软的油条,“我查过了,‘鼎筑设计’事务所背后是‘寰宇集团’,鲤城这两年一半的高端楼盘都是他们开发的。司徒衍本人,三十五岁,麻省理工建筑系硕士,回国三年拿了两个国际设计大奖,寰宇国际是他的成名作……这种人是你能惹的?”
谢不臣慢条斯理地喝着豆浆:“我又没说要惹他。顾客上门咨询,设计师接待一下,不是很正常?”
“咨询?”赵小刀翻了个白眼,“你打算怎么说?‘司徒先生,你家玻璃好像会杀人’?”
“那多粗鲁。”谢不臣笑了笑,从帆布包侧袋抽出那份从售楼处拿的宣传册,翻到内页司徒衍的照片,“你看他这张脸。”
赵小刀凑过去看。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敞开,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面容英俊,嘴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信从容的微笑。
“怎么了?挺帅的啊。”
“眼神。”谢不臣用指尖点了点照片上那双眼睛,“你看他的眼神。”
赵小刀仔细看了几秒,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那眼神很锐利,很自信,但深处似乎有种……过于冷静的东西,像外科医生在审视手术台,或者科学家在观察培养皿。
“他看镜头的角度,”谢不臣继续说,“下巴微抬,不是傲慢,是习惯性俯视。嘴角的笑纹很标准,但颧肌没有自然上提——说明这个笑容是‘做’出来的,不是‘笑’出来的。还有眼镜——”
他顿了顿:“无框眼镜,镜片边缘几乎没有反光。这种镀膜工艺很贵,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视觉干扰。戴这种眼镜的人,通常对‘看清楚’有极高的要求。”
赵小刀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什么时候学的微表情分析?”
“师父教的。”谢不臣合上宣传册,“他说,看人先看眼,眼是心苗。有些人眼睛里有‘光’,那是生气;有些人眼睛里只有‘神’,那是理智;还有些人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司徒衍属于哪种?”
“第三种。”谢不臣把最后一口豆浆喝完,“他眼睛里没有‘光’,也没有‘神’,只有‘目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豆浆摊的嘈杂声浪般涌来又退去。
“所以,”赵小刀压低声音,“你真觉得他在用风水术做实验?种种级别的人物,犯得着吗?”
“犯不犯得着,要看他想要什么。”谢不臣擦擦嘴,掏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是昨晚他用自制检测仪拍下的频谱图,上面有规律的脉冲峰,“如果只是想要名利,他早就有了。但如果他想要的是……‘掌控’呢?”
“掌控什么?”
“掌控‘气’的流动,掌控环境的‘势’,甚至——”谢不臣看向远处CBD那些高耸的玻璃大厦,“掌控一座城的气运走向。”
赵小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走吧。”谢不臣站起身,“去鼎筑设计‘咨询’一下。”
“现在?才八点!”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谢不臣已经朝停在路边的车走去,“早去的客户,才显得诚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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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筑设计事务所在CBD核心区一栋造型前卫的独栋玻璃建筑里,通体银白色,外墙是不规则几何切面,在晨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入口处没有任何招牌,只有门边一块半米高的黑色花岗岩上,刻着两个极简的篆字:「鼎筑」。
“够拽。”赵小刀小声说。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里面是挑高近十米的大厅。冷白色调,地面是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墙面是哑光金属板。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正对大门的墙上,用激光投影出一行缓缓流动的字:
「空间即秩序,秩序即力量。」
前台是个穿着银灰色套裙的年轻女人,妆容精致得像个假人。她看到谢不臣和赵小刀走进来,脸上露出标准到像素级的微笑:“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没有预约。”谢不臣露出他那招牌式的温和笑容,“我们是一家小型文创公司的,想设计个有特色的办公空间,慕名而来。能见一下司徒先生吗?或者哪位设计师也行。”
“抱歉,司徒先生今天的日程已经排满了。”前台保持微笑,“我可以帮您预约其他设计师,或者留下您的联系方式——”
她话没说完,内厅一扇隐蔽的自动门无声滑开,一个穿着深蓝色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块平板电脑,目光在谢不臣和赵小刀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对前台说:“司徒先生让他们进去。”
前台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好的,周助理。”
被称为周助理的男人对谢不臣点点头:“请跟我来。”
穿过一条同样是冷白色调的走廊,墙壁上每隔几米就嵌着一块显示屏,播放着鼎筑设计的项目视频——无一例外都是线条凌厉、充满未来感的建筑,在视频里缓缓旋转,像某种巨大的精密仪器。
“你们运气不错。”周助理边走边说,声音平板没有起伏,“司徒先生今天原本不接待未预约客户,但他刚开完早会,有十五分钟空闲。”
“那真是太感谢了。”谢不臣笑着说,“早听说司徒先生的设计理念超前,我们小公司也想沾沾光。”
周助理没接话。他在走廊尽头一扇厚重的哑光金属门前停下,手指在门边的触摸屏上按了一下。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里面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几乎没有任何家具。一整面墙是落地玻璃,俯瞰着半个鲤城。另外三面墙是纯白色,没有任何装饰。房间正中,只有一张长四米、宽两米的黑色石材办公桌,和一把同样是黑色的、造型极简的办公椅。
司徒衍就坐在那张椅子里,背对着门,面朝落地窗。
晨光从窗外涌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冷白色的轮廓光。
“司徒先生,客人来了。”周助理说完,便退了出去,门无声关上。
司徒衍没有立刻转身。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嗡鸣。
几秒后,那把黑色的椅子缓缓转了过来。
近距离看,司徒衍比照片上更显瘦削。他的脸像用刻刀雕出来的,线条分明,皮肤是那种很少见阳光的苍白。无框眼镜后的眼睛颜色很浅,近乎灰褐色,看人的时候目光直接得几乎有些失礼。

他没有笑,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坐。”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椅子。
谢不臣也不介意,就站在原地,脸上笑容不变:“司徒先生,打扰了。我们是‘玄微文化创意工作室’的,想请您设计个办公空间。”
“玄微?”司徒衍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灰褐色的眼睛在谢不臣脸上停留了片刻,“名字有点意思。做什么的?”
“传统文化应用,环境美学咨询。”谢不臣说得自然,“我们觉得,现代办公空间太冰冷了,想融入一些传统元素,但又不能太老气。听说司徒先生擅长将传统与现代结合,所以冒昧来访。”
司徒衍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在黑色石材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传统与现代结合……”他低声重复,像是在品味这句话,“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什么?”
“伪传统。”司徒衍的语气很平静,却有种锋利的质感,“挂几幅字画,摆几个博古架,弄点假山流水,就敢说自己是‘中式设计’。那不是传统,是装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不臣背着的帆布包上:“真正的传统,是理解空间背后的‘逻辑’。为什么坐北朝南?为什么要有照壁?为什么庭院要有水?这些都不是迷型,是古人在没有现代科技的情况下,总结出的最优化环境解决方案。”
谢不臣眼睛微微一亮:“司徒先生说得对!所以我们才来找您——我们想要的就是这种‘有逻辑’的传统!”
司徒衍看了他几秒,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谢不臣。这位是我的助理,赵小刀。”
“谢不臣……”司徒衍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灰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东西,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好名字。不臣服于什么?”
谢不臣笑容不变:“不臣服于庸常,不臣服于流俗。”
司徒衍嘴角似乎弯了一下,但那弧度太浅,转瞬即逝。他从桌下拿出一块平板电脑,手指在上面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调转屏幕朝向谢不臣。
屏幕上是一张建筑平面图,看起来像个小型的文化中心或展厅。
“这是我正在做的一个项目,‘鲤城传统文化体验馆’。”司徒衍说,“在城西老街区,用地不大,但我想做一个尝试——用现代建筑技术,完全复现一座‘理想状态’的明清宅院的气场流动。”
他手指在屏幕上放大某个区域:“你看这里,入口的转折,不是为了装饰,是为了‘藏风’。这个天井的尺寸和比例,是根据鲤城本地经纬度和日照角度算出来的,保证冬至日正午阳光能直射到堂屋正中的位置。还有水系的走向——”
他的讲解清晰、冷静、充满技术细节,像个工程师在讲解图纸。但谢不臣听得出来,他说的每一个点,都精准地踩在了传统风水学的关键上。
只是他用的词汇全是现代术语:空气动力学、光照模拟、流体力学、声学设计……
“很有意思。”谢不臣等他说完,点点头,“司徒先生对传统空间的研究很深。”
“研究谈不上。”司徒衍放下平板,“只是觉得,古人用几千年时间验证过的规律,不该被轻易抛弃。当然,也不能盲目迷信。要用现代科学的方法,去理解、验证、优化。”
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块造型极简的黑色手表:“我十分钟后有个会。你们如果真有设计需求,可以留下资料,我让助理联系你们。”
这是送客了。
谢不臣也不纠缠,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很简单的白色卡片,上面只有“玄微斋”三个字和一个手机号。
“这是我们工作室的联系方式。”他双手递上名片,“期待有机会合作。”
司徒衍接过名片,看了一眼,随手放在桌上:“好。”
离开办公室,周助理已经在门外等着,一言不发地将他们送出了大楼。
站在鼎筑设计那冰冷的玻璃门外,赵小刀才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妈,这人气场太强了……我感觉在他面前喘气都不太对。”
“他故意的。”谢不臣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银白色的建筑,“整个空间的设计——从大门到办公室,都在强化一种‘秩序感’和‘控制感’。让你一进去就不自觉地紧张、拘谨,而他永远是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你觉得他看出我们不是真客户了吗?”
“肯定看出来了。”谢不臣笑了笑,“但他没戳穿,还给我们看了他的项目图。”
“为什么?”
“两个可能。”谢不臣走向停车的地方,“第一,他想试探我们到底知道多少。第二……”
他顿了顿,笑容里多了点别的意味:“他在炫耀。”
“炫耀?”
“炫耀他可以用最‘科学’、最‘现代’的方式,实现最精妙的风水布局。”谢不臣拉开车门,“就像猎人向潜在的对手展示他的陷阱有多精巧。”
车子驶离CBD,汇入早高峰的车流。
赵小刀开车,谢不臣则拿出手机,快速搜索“鲤城传统文化体验馆”。果然,在本地新闻网上找到了一条简讯,说这个项目已经立项,由鼎筑设计操刀,预计明年动工。
“城西老街区……”谢不臣放大地图,“那里离护城河故道很近,老水网复杂。如果要在那里建一个‘理想状态’的宅院,需要大规模的地基处理和地下水疏导……”
他忽然停住了。
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从城西老街区,到向阳社区,再到寰宇国际。
三个点,几乎在一条直线上。
而且,这条线恰好与鲤城一条已经淤塞的古代运河河道重合。
“小刀。”谢不臣的声音严肃起来,“调出鲤城清朝老城图,还有地下水位分布图。”
“现在?”
“现在。”
赵小刀找了个路边临时停车,拿出那台加固笔记本,快速操作。几分钟后,两张叠加的地图显示在屏幕上。
谢不臣看着屏幕,眼神越来越冷。
清朝老城图上,那条名为“玉带河”的运河从城西水门流入,蜿蜒穿过半个鲤城,从东南水门流出,正是如今寰宇国际所在的位置。而向阳社区,恰好建在玉带河一个古老的转弯处——那里在风水上被称为“回龙顾祖”,本是聚气的好地方,但如果河道淤塞、水质腐坏,就会变成“死龙困潭”,聚的不是吉气,而是秽气。
更关键的是,地下水位分布图显示,玉带河故道虽然在地表已经消失,但地下潜流依然存在。尤其在向阳社区那段,地下水位异常浅,且水质检测显示有轻度污染。
“如果……”谢不臣缓缓说,“如果有人故意在向阳社区那个‘回龙顾祖’的位置埋下秽物,污染地下潜流,然后通过特殊手段,将这股被污染的‘地气’引导出来,再利用寰宇国际的玻璃幕墙系统进行反射和聚焦……”
“会怎样?”赵小刀问。
“会形成一条人工的‘煞脉’。”谢不臣指着地图上那条线,“玉带河故道就是天然的‘脉管’,向阳社区是‘污染源’,寰宇国际是‘放大器’。这条煞脉的终点……”
他的手指落在地图上的某个点。
赵小刀凑近一看,头皮一阵发麻。
那个点上标注的是:「鲤城传统文化体验馆(规划中)」。
“司徒衍要在那里建他的‘理想宅院’。”谢不臣的声音很轻,“但如果那块地正处在一条人工煞脉的终点,那么无论他把建筑本身设计得多完美,住进去的人都会……”
他没说完,但赵小刀已经明白了。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项目不是他自己的吗?”
“也许,”谢不臣收起手机,看向车窗外川流不息的城市,“他要的不是一个‘吉祥’的宅院。”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那些高耸的玻璃大厦上,落在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群上,最后落在自己掌心那道微微发烫的火焰胎记上。
“他要的,是一个‘实验场’。”
车子重新汇入车流。晨光明亮,城市一片喧嚣繁华。
但在那光鲜的表皮之下,某些更古老、也更黑暗的东西,正沿着地下的暗流,悄然滋长。
而棋局的两端,执棋者都已落座。
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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