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在彻底闭眼前传出如同溺水者吸气般的嘶声。
一片冰凉黏腻的东西——是他自己的血沫——正缓慢地从嘴角溢出,漫过下巴,浸入颈侧的碎石缝里。耳朵里,城墙豁口处震天的喊杀、金属撞击、濒死的哀嚎……所有的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浸透了水的棉布,沉闷、扭曲,越来越远。只有自己心跳的声音,微弱、急促、空洞地在颅腔中回荡,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肋下那道几乎将他撕开的口子,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抽搐式剧痛。
冷。刺骨的寒冷从四肢末端向躯干蔓延,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扎进骨头缝里。他感觉自己正沉入一片漆黑冰湖的湖底,四周是沉重的淤泥和水草。阿芷温柔的笑脸和阿桐清脆的呼唤,在湖面上荡漾、破碎,化作点点模糊的光晕,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一股奇异的、灼热的洪流猛地从心口的位置炸开!这突如其来的热意如此凶猛,几乎要将他残破的躯壳焚尽。它粗暴地驱散了部分寒冷,带来一种濒死的、虚妄的“活力”。这并非生机,而是油尽的灯芯在熄灭前最后那一下刺目的、回光返照般的炽亮。
眼皮沉重如闸,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视线模糊,浑浊,整个世界被一层厚重的、不断晃动的红翳笼罩。坍塌土墙的轮廓在血色的视野里扭曲变形,像狰狞的巨兽骸骨。他仿佛看到了……看到了故乡的桑林?阿芷挽着竹篮,阿桐在林间追逐一只斑斓的蝴蝶,笑声银铃般清脆……幻觉如同水面的波纹,轻轻一触便碎裂无踪,只剩下眼前冰冷的废墟和呛入口鼻的浓重血腥与焦糊味。
呵……医官……还未到么……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尚未激起涟漪,便被更深的倦意和那灼烧肺腑的热浪彻底淹没。身体最后的知觉,是身下碎石那尖锐的棱角,死死抵着后背溃烂的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刀锯上摩擦。
身下碎石那尖锐的棱角,死死抵着后背溃烂的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刀锯上摩擦。最后一点温热随着淌出的血渗入身下的冻土。城墙上垂死士兵的嘶吼、胡虏连绵不绝的狼嚎、兵刃撞击的颤音……所有声音骤然拔高,像是无数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他濒临碎裂的颅骨,又在下一秒被无边的死寂彻底吞噬。
黑暗彻底合拢。
另一边东南豁口处。
烟尘如沸,裹挟着铁锈般的腥气、内脏破裂的恶臭、皮肉烧焦的糊味,粘稠得几乎能糊住口鼻。赵怀瑾便在这翻滚的烟瘴中搏杀。横刀已不再是刀,是他骨血里迸出的獠牙,是他怒焰凝结的寒冰。每一次格挡,刀身都在嗡鸣哀泣;每一次劈砍,卷刃的锋口便撕扯下更为粗糙的血肉。
“燎原冰焰”——这四个字在他颅腔内疯狂燃烧、炸裂!冰,是计算。眼角余光扫过一个胡骑因劈砍过猛而暴露的腋下空门,他右脚猛蹬半截夯土,身体前窜的同时,左肘如铁杵向后狠凿!正中另一个试图偷袭的狼骑喉结软骨!喀嚓一声闷响,偷袭者捂着扭曲的脖子嗬嗬倒地。而他的刀,借着前冲之势,毫无迟滞地由下至上,从第一个胡骑腋窝的皮甲缝隙精准刺入,直没至柄!滚烫的心头血顺着刀槽喷涌如泉,溅了他满头满脸。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脏器最后的、绝望的抽搐。
焰,是焚毁一切的怒!他看到那个断了臂的老兵,用牙咬着一柄捡来的胡刀,仅剩的独臂挥舞着,像一头濒死的独狼扑向一个胡骑的马腹。弯刀斩下,老兵的头颅高高飞起,无头的躯体仍保持着前冲的姿态,喷溅的血雾在火光中划出凄厉的弧线。这景象如同滚油泼进赵怀瑾的心脏!喉间爆出一声非人的低吼,他旋身而起,避开一记擦着头顶扫过的狼牙棒,横刀借着旋身的离心力,化作一道扭曲的、撕裂空气的灰白闪电,狠狠劈在那得胜胡骑毫无防护的膝弯!
“嗷——!”胫骨断裂的脆响被淹没在惨叫中。胡骑轰然栽倒。赵怀瑾的脚已踏碎了他的咽喉,脚底传来的喉骨碎裂感清晰无比。他甚至来不及看第二眼,身体如绷紧后释放的机括,弹向三个结成小阵、正将两名年轻唐军逼到墙角的胡骑。刀光不再是弧线,而是急刺的毒蛇,刁钻地钻入皮甲覆盖不到的鼠蹊、刺穿腋下脆弱的皮膜、捅进因惊愕而微张的口腔!每一次突刺、拔刀,都带出黏稠的血浆和破碎的组织。那两个年轻的士兵,脸上溅满了战友和敌人的血,眼神从惊恐到呆滞,再到一种被彻底点燃的、夹杂着呕吐欲的疯狂,嘶吼着将手中的断矛和豁口横刀,狠狠捅进倒地的躯体。
战场在赵怀瑾的带动下,竟演化成一种诡异的、高效的杀人机器。残存的唐军三五成群,背靠着燃烧的残骸或堆积的尸体,盾牌残片相互碰撞挤压,形成一个个微小的、滴血的堡垒。从盾牌缝隙和尸堆的间隙中,长枪、断矛、甚至削尖的木棍,如同毒刺般凶狠地攒刺、收拢。胡骑的冲锋被尸体绊倒,被冷枪刺穿马腹。每一次倒下,都换来唐军一阵压抑着恐惧、却更为疯狂的呐喊。那“燎原之火”微弱却执拗,在血与火的炼狱中顽强舔舐着不断涌来的黑色狂潮。
赵怀瑾的身影是这炼狱的暴风眼。他的动作已彻底脱离了人类的范畴,更像是一具被杀戮本能驱动的血骸。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皮肉翻卷,每一次挥臂都拉扯着剧痛和喷涌的鲜血,但这痛楚仿佛只是冰焰的燃料,让他的眼神更加森寒,刀锋更加致命。后背被钝器擦过的地方火辣辣一片,黏腻的血浸透了破碎的征衣。他不需要看清敌人狰狞的脸庞,仅凭风声、血腥味的浓淡、脚步的沉重、呼吸的节奏,便能判断敌意来源与强度。
一把淬毒的飞刀悄无声息地从烟雾弥漫的断壁后射出,直取赵怀瑾后心!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他猛地矮身,同时反手一撩,横刀精准地磕在飞刀侧棱!叮!毒刀偏转,狠狠扎进旁边一个正欲偷袭的胡骑大腿!那胡骑惨嚎着倒地翻滚。赵怀瑾旋身,一刀劈断了他的颈骨,动作流畅得如同预先演练。
“吼——!!!”
一声震彻战场的狂啸,来自赵怀瑾!这啸声并非壮胆,而是胸腔中挤压到极限的杀意与暴戾的宣泄!随着这声啸叫,他如同离弦之弩冲向豁口处最后集结的十几个胡骑!那里,一名戴着狼首铁盔、身形格外魁梧的百夫长正挥舞着沉重的钉头锤,疯狂砸击着唐军最后的盾阵!每一次锤击,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和濒死的哀鸣!
冰焰在赵怀瑾眼中炸开!他看到了盾阵缝隙中,一张熟悉却布满血痕的脸——是那个被他从第一刀下救下的少年兵!少年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无助,盾牌在钉头锤的重击下即将碎裂!
时间仿佛凝滞。战场所有的喧嚣都被挤压成背景的嗡鸣。赵怀瑾的世界只剩下那柄高高扬起的钉头锤,以及锤下少年绝望的脸。他全身的肌肉纤维在瞬间绷紧到极致,压榨出最后一滴力量!左脚猛蹬在一具马尸的肚腹上,塌陷的柔软触感带来强劲的反冲!他整个人如同贴地飞掠的血色箭矢,无视了侧翼劈来的弯刀(刀刃在他肋下划开一道深痕),无视了前方刺来的长矛(矛尖擦着他的颧骨掠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灼痕),所有的轨迹都指向那狼首百夫长的后心!
横刀不再是劈砍的姿态,而是紧贴小臂,如同刺客的舍身一击——钻!
“噗嗤——!”
凝聚了所有冰焰之力、所有愤怒与绝望的一刀,带着无声的死亡宣告,从百夫长精锻锁子甲的细小环扣缝隙中,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力量,生生钻了进去!刀尖穿透了坚韧的牛皮内衬,穿透了鼓动的肌肉,精准地刺入了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
百夫长高举钉头锤的手臂僵在半空。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一小截染血的刀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眼中凶残的戾气瞬间被巨大的空洞取代,如同熄灭的炭火。沉重的钉头锤脱手,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混着骨渣的血泥。庞大的身躯轰然前扑,将那个惊魂未定的少年兵压倒在地。
豁口处,残存的胡骑看着他们勇猛如魔神的百夫长被一个浑身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唐军一刀贯心而死,沸腾的士气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继而崩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恐的怪叫,残余的胡骑如同退潮般转身,丢下同伴的尸体,仓皇地越过堆积如山的尸骸,没入豁口外尚未散尽的烟尘与夜色中。
战斗,结束了。
第二波汹涌的狂潮,竟真的被他一人一刀,硬生生地杀退了!
死寂,突如其来的死寂笼罩了东南豁口。只剩下火焰舔舐木头的噼啪声,伤兵压抑的呻吟,浓烟翻滚的呜呜声。血水汇成小溪,在遍布残肢碎甲的狼藉地面上蜿蜒流淌。
赵怀瑾拄着刀,单膝跪在那庞大胡将的尸体旁,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烟尘,如同无数钢针扎进肺腑。他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肌肉因过度使用而痉挛。血水混杂着汗水,从他额发、脸颊、下巴不断滴落,在他跪倒的膝盖处积成一个不断扩大的暗红水洼。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红翳,天地都在旋转。
“胜……胜了?”一个干涩嘶哑的声音响起,是那个被压在百夫长尸体下的少年兵,费力地推开沉重的尸骸,挣扎着坐起,脸上沾满了血污和泥土,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茫然与不敢置信。
“胜……胜了!”另一个靠在断墙边喘息的老兵,用断矛支撑着身体,嘶声回应,声音里带着哭腔。
“胜了——!”
“……我们守住了!”
零星的、虚弱却带着狂喜的呼喊在残存的士兵中响起,如同微弱的火星在风中闪烁。有人跪地嚎啕,有人仰天大笑,更多的人则是虚脱般瘫倒在地,贪婪地呼吸着那充斥着死亡气息却意味着生机的空气。
赵怀瑾听着这些声音,绷紧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无法抗拒的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席卷全身,几乎将他吞噬。他拄着刀,试图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面条。
茂哥!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沌的意识!那被刻意压抑在杀戮本能之后的、最深切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痂的眼睑竭力睁开,涣散的目光穿透弥漫的血雾与烟尘,投向那堆坍塌的土墙!
土墙依旧在月光下投下破碎的阴影。墙根下,那道他亲手安置的身影,一动不动。
赵怀瑾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灼热。
“茂哥……”他嘶哑地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拄着刀的手正剧烈颤抖。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呛得他一阵剧烈咳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都在剧痛。他咬着牙,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横刀深深插入地面,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滚烫的棉花上,每一步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疼痛和眩晕。他踉跄着,推开挡路的残破盾牌,踩过冰冷的、面目全非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土墙下挪去。
距离在缩短。心跳如同擂鼓,一声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和胸腔,越来越响,越来越沉。他希望看到那破烂的披风下有一丝起伏,希望听到一声熟悉的、哪怕再微弱的呻吟。
没有。
死寂。
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和踩在血水泥泞中发出的粘稠声响。
终于,他走到了土墙下。
月光艰难地透过烟尘,吝啬地洒下一片清冷的光晕,清晰地照亮了墙根下的景象。
李茂静静地躺在那里,保持着赵怀瑾离开时的姿势。身体微微侧蜷,一只手无力地搭在冰冷的砾石上。脸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已经半凝固的血污和尘土,几乎看不清原本的五官。只有那双眼睛,还微微睁着一条缝隙,露出的眼瞳却已没有了焦距,空洞地对着上方那轮被血色烟尘模糊的冷月。嘴角凝结着暗红的血沫,延伸出一道刺目的痕迹,一直淌到脖颈,浸透了粗糙的领口,在那冰冷的碎石缝隙里凝成一片暗紫。
他身上的披风,曾经或许还能挡点风寒,此刻只剩下几缕破烂的布条,沾满了泥浆和血渍,勉强覆盖着一点身体。借着月光,赵怀瑾能看到披风下暴露出的伤口——肋下那道致命的撕裂伤,皮肉翻卷着,边缘泛着死寂的青白,深不见底,凝固的血液如同黑色的沥青包裹着边缘。身下的砾石地面,被黏稠的暗红色液体浸透了一大片,边缘已经干涸发黑。
赵怀瑾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城墙上的欢呼、火焰的噼啪、伤兵的呻吟……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以及一种尖锐到撕裂灵魂的耳鸣。

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琥珀。
他不相信。
他不能相信!
刚才离开时,他还对他说:“茂哥,撑住,等我杀尽这次来的胡虏我们哥俩去喝点酒。”那时,李茂的呼吸虽然微弱,但胸膛还有起伏!眼神虽然涣散,但还有一丝神采!
怎么会……
“茂……茂哥?”赵怀瑾的声音干涩得像是龟裂的土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试探着,向前挪了一小步,膝盖一软,重重地单膝跪倒在李茂身边,溅起几点冰冷的血泥。
没有回应。
只有死寂。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没有握刀的左手。这只手刚刚还收割了无数胡虏的性命,此刻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手背上布满了干涸的血痂和新鲜的伤口。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向李茂搭在碎石上的那只手。
指尖触碰到冰冷僵硬的皮肤。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比这塞北冬夜的寒风还要刺骨!不再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柔软和温度。僵硬,冰冷,像一块在冻土里埋了许久的石头。
赵怀瑾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像被毒蛇咬到。但他没有缩回。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握住了那只冰冷僵硬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它,用自己的生命力去唤醒它。
“茂哥……醒醒……”他低声哀求着,声音破碎不堪,像是在呜咽,“胡虏……胡虏杀退了……我们赢了……能……能喝酒了……你最爱的……烧刀子……”他语无伦次,拼命地摇晃着那只冰冷的手,似乎这样就能摇醒沉睡的挚友,“你答应过我的……茂哥……”
那只手依旧冰冷、僵硬,随着他摇晃的动作无力地摆动。李茂的头颅也随之微微晃动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眸依旧对着模糊的冷月,没有任何反应。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了赵怀瑾的心脏,然后猛地向下撕扯!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那支撑着他杀透敌阵的“燎原冰焰”,那燃烧到极致的力量,在这一刻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彻骨寒冷的灰烬!
“啊——!!!”
一声野兽般受伤的、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撕裂了战后短暂的、虚假的平静!这嚎叫穿透了烟尘,压过了所有声音,充满了无法宣泄的巨大痛苦和绝望!是灵魂被生生撕碎的悲鸣!
赵怀瑾猛地扑倒在李茂冰冷的身体上!他丢开了从不离手的横刀,双手死死抓住李茂破烂的衣襟,头颅深深地埋进那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胸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冲刷着他脸上厚厚的血污,留下两道蜿蜒的、泥泞的痕迹。
“茂哥……茂哥啊!”他一遍遍地嘶吼着那个名字,声音沙哑撕裂,“你醒醒!你他妈给我醒过来!我们还要去喝酒!你说你要看着阿芷出嫁!要给阿桐扎个最漂亮的风筝!你答应过的!你他妈答应过的!!!”他用力摇晃着那具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像一个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你起来啊!你打我骂我都行!你起来啊!!”
回答他的,只有夜风卷起的血腥味,只有远处火焰舔舐木头的噼啪声,只有身下冰冷僵硬的触感。李茂的身体在他的摇晃下,如同一截失去根基的朽木,无力地承受着这迟来的、暴烈的悲伤。
痛!
一种超越了刀剑加身的、凌迟般的剧痛,从心脏的位置炸开,瞬间蔓延至全身每一寸骨髓!比肩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痛百倍!千倍!万倍!那是失去挚友、失去兄长、失去在这冰冷战场上唯一相依为命的温暖的灭顶之痛!
他想起了两人一起入伍时的豪言壮语,想起了风雪夜营帐里共饮一壶劣酒抵御严寒,想起了李茂在训练场上一次次鼓励笨拙的自己,想起了每次冲锋时李茂总会下意识地护在自己略微薄弱的侧翼……那些鲜活的、带着温度的片段,此刻都变成了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扎进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李茂?!
他赵怀瑾浴血搏杀,杀退了如狼似虎的胡虏,扭转了溃败的战局,成为残兵眼中力挽狂澜的“杀神”!可为什么他救不了这近在咫尺的、他唯一想救的人?!
胜利的代价,竟沉重至此?!
战争的残酷本质,在这一刻以一种最冰冷、最赤裸的方式,碾碎了赵怀瑾所有的坚强和戾气。在小人物的生死面前,个人的勇武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他拼尽全力掀起的燎原之火,烧尽了来犯之敌,却终究无法温暖身边最近的那片冻土,无法照亮那盏悄然熄灭的生命烛火。
他死死搂着那具冰冷的身体,额头抵在李茂那早已停止心跳的胸口上,滚烫的泪水和着血污,无声地流淌进那破烂的衣襟。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沉闷的、如同受伤孤狼舔舐伤口般的悲鸣。宽阔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耸动,每一次抽泣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周围的士兵被那声凄厉的嚎叫惊动。几个离得近的、还能勉强行动的士兵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踉跄着围拢过来。当他们看清土墙下的情景时,所有人都沉默了。脸上的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冻结,被一种兔死狐悲的沉重和哀戚取代。他们认得李茂,那是赵校尉身边沉默却可靠的队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