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约在三天后，城西一家安静的茶室。沈未晞到得早，选了最里面的包厢。等待的间隙，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素描本，勾勒着工作台上那只清康熙斗彩莲纹碗的纹样。碗裂成了二十七片，她已修复了大半，只剩最后几处细微的缺口需要填补。
这是她手头最重要的修复项目，也是《遗忘清单》上的第三条。委托人是一位旅居海外的老华侨，碗是他父亲临终前握在手里的遗物。老人说，碗修好了，父亲的魂才能安息。
瓷器修复，修的是物，慰的是人心。那她自己这颗心呢？碎了，该由谁来修？
“未晞？”
轻柔的女声打断她的思绪。沈未晞抬头，看见林薇站在包厢门口。三年不见，她更漂亮了。茶咖色的长款风衣，同色系高跟鞋，卷发慵懒地披在肩头，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那是被岁月和阅历打磨过的、自信从容的美，与沈未晞这种囿于方寸之地的温婉，截然不同。
“林小姐，请坐。”沈未晞收起素描本，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薇在她对面坐下，点了一壶金骏眉。茶香氤氲中，她打量着沈未晞，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也有一丝复杂的歉意。
“你瘦了。”林薇开口。
“怀孕初期，胃口不好。”沈未晞平静地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水温刚好，茶汤醇厚。季屿川只喝咖啡，所以她也很少泡茶。原来忘记一个人的习惯，是从这些细微处开始的。
林薇明显怔了一下，视线落在沈未晞依旧平坦的小腹，又迅速移开，表情有些微妙。
“屿川...知道吗？”
“现在应该知道了。”沈未晞笑了笑，“我留了孕检单和离婚协议在一起。他如果看了，就会知道。”
“离婚？”林薇的声音拔高了些，随即意识到失态，压低声音，“因为...我回来了？”
“不全是。”沈未晞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声音很轻，“是因为十年太长了，长到足够让人明白，有些事强求不来。林小姐，你不用觉得抱歉，也不用解释什么。你和季屿川的过去，是你们的事。我和他的现在，”她顿了顿，“快要结束了。”
林薇沉默了很久，久到茶都快凉了。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烟盒，想到什么，又放了回去。
“沈未晞，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很羡慕你。”
沈未晞抬眼，有些意外。
“羡慕我能嫁给他？”
“羡慕你能爱他这么久。”林薇摇摇头，眼神飘向窗外，“我和屿川，大学时确实在一起过。但那时候太年轻，他要的是安稳，我要的是自由。我觉得他沉闷无趣，他觉得我任性自我。所以毕业时我提了分手，去了法国。这些年，我恋爱，分手，创业，失败，再重新开始...我过得精彩，也过得辛苦。但我从来没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她转回头，看向沈未晞，目光清澈坦荡：“这次回来，是因为国内分公司需要人坐镇。我联系屿川，只是出于老朋友的问候，最多...有点想知道当年那个固执的少年，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但我没想到...”
“没想到他还对你念念不忘？”沈未晞替她说完了下半句。
林薇苦笑：“如果他真的念念不忘，就不会娶你。沈未晞，男人是很现实的动物。他们娶回家的，永远是最适合当妻子的人，而不是最让他心动的人。你温柔，安静，懂事，能把他照顾得很好，也能给他一个体面的家。这些，我都做不到。所以他选择你，一点不奇怪。”
“但你不爱他，至少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爱他，对吗？”沈未晞问出了压在心底三年的疑问。
林薇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爱情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奢侈品，不是必需品。我有我的野心，我的版图。季屿川很好，但他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章节，翻过去了，我不会再回头重读。”
她倾身向前，握住沈未晞放在桌上的手。那手很凉，指尖有长期接触黏合剂和釉料的薄茧。
“我约你见面，是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破坏你的婚姻。但看到你现在这样...未晞，如果这段关系让你这么痛苦，离开是对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决定，不是因为我的出现，而是因为它本身就已经千疮百孔。”
沈未晞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她看着林薇，这个她曾暗自比较、暗自嫉妒了三年的女人，此刻眼中没有胜利者的怜悯，只有同为女性的理解。
“谢谢。”她说，反握住林薇的手，很用力，“还有，对不起。这些年，我误会你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林薇摇头，“作为女人，我没能早点告诉你这些。作为...曾经的朋友，我没能看出你的不快乐。”她松开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这是我认识的一位很好的产科医生，还有一位专门做孕期心理咨询的老师。如果需要，随时联系我。”
沈未晞接过名片，眼眶有些发热。她以为会是剑拔弩张的谈判，却没想到是一场温柔的告解。
“孩子...你打算怎么办？”林薇问得小心翼翼。
“生下来。”沈未晞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会把他养大，教他认字，读书，看这个世界。就算有一天我忘了他是谁...”她吸了吸鼻子，笑了，“我会提前录好多好多视频，告诉他，妈妈很爱他，比爱自己的生命还要爱。”
林薇看着她，看着这个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坚韧如竹的女人，突然明白了季屿川错过了什么。他错过了一颗在寂静中燃烧、在破碎中完整的灵魂。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开口。”林薇郑重地说。
“有一件事。”沈未晞想了想，“如果...如果以后，季屿川因为我生病的事来找你，请你告诉他，我很好，不需要他的同情，更不需要他的补偿。我和他之间，从签字的那一刻起，就两清了。”
林薇点头：“我答应你。”
茶凉了。沈未晞叫来服务生结账，林薇抢先用手机付了款。
“就当是...给宝宝的见面礼。”她眨眨眼，难得露出一点俏皮。
走出茶室时，天色将晚。林薇的车停在路边，她拉开车门，又转身，犹豫了一下，说：“未晞，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季屿川他...也许不像你以为的那么不在乎你。他只是...太习惯你的存在了，像习惯空气和水。人往往在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离不开什么。但这不是你原谅他的理由。伤害已经造成了，你有权利选择不原谅。”
沈未晞站在暮色里，风扬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想起确诊那天，自己在医院长廊坐了很久，最后给季屿川发了一条信息：“晚上回家吃饭吗？我炖了汤。”
他回：“加班，不用等。”
很简单的五个字，甚至没有标点。她看着手机屏幕一点点暗下去，就像心里那簇微弱了十年的火苗，终于彻底熄灭了。
“我知道。”她对林薇说，笑容很淡，“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像摔碎的瓷器，就算用最好的金漆修复，裂痕也永远都在。我修了那么多瓷器，最明白这个道理。”
她挥手告别，转身走进人群。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却笔直。
林薇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拿出手机，找到季屿川的号码，打了过去。响了三声，接通了。
“屿川，是我，林薇。我见到沈未晞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季屿川压抑着情绪的声音：“她在哪？”
“我不会告诉你。”林薇的声音冷下来，“季屿川，我只说三件事。第一，她怀孕了，但看起来状态很不好。第二，她要离婚，是认真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她一字一顿，像在宣读判决：
“你根本不知道，你将要失去的是什么。”
挂断电话，拉黑号码。林薇发动车子，汇入车流。后视镜里，沈未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她想起大学时，有一次在图书馆，看到沈未晞坐在角落的窗边，安静地临摹一本陶瓷图鉴。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毛边。那时的沈未晞，眼里有光，嘴角带笑，美得不自知。
而今天坐在她对面的沈未晞，眼里那点光，已经熄灭了。
“季屿川，”林薇对着空气轻声说，“你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