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男那句话,“是‘灰’在找你”,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入了我的听觉记忆,每一次回放都带来新的、细小的刺痛和神经的撕裂感。我没有立刻离开。某种固执,或者说,一种被无形之力按在座位上的虚弱,让我留在了原地。我需要时间,让那五个字在咖啡馆粘稠的空气里沉淀,需要重新校准被这简短宣告彻底扰乱的内在坐标。
我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耶加雪菲,液体冰冷,带着放凉后更加尖锐的酸涩感,滑过喉咙,像一道清晰的界线,划分开之前与之后。之前,我还可以告诉自己,这或许是一场过于逼真的臆想;之后,“灰”成了一个主动的、具有意志的搜寻者,而我,是那个被搜寻的、位置暴露的坐标点。这种认知的翻转,带来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某种怪异兴奋的战栗。
吧台后的羊男,已经恢复了他永恒的擦拭姿势。侧影平静,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只是他呼出的一口无关紧要的空气。他与我之间,隔着近十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无法跨越的维度。黑衣女侍者依旧像影子般在有限的空间里飘移,为那位看报纸的老人续了杯热水,动作轻缓,没有打扰任何一片沉寂。那对说着陌生语言的男女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此刻,咖啡馆里只剩下我,羊男,侍者,和那位仿佛被时间定格的老人。
爵士乐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现在是钢琴独奏,音符稀疏而冷静,像雨滴敲打着铁皮屋檐。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羊男身上移开,重新落回那本《新月集》。书页间那些蓝色的笔迹,此刻看来,不再仅仅是神秘的呓语,而更像是一份份等待破译的情报,来自那个正在“寻找”我的“灰”。
“旋转木马尽头”……羊男用手指点过这里。“音乐停了,但听得到的人,还能听见。” 而包裹衬纸上写着:“旋转木马早已停止,但音乐还在。” 这两句话,像是对同一谜面的不同角度的阐释。那么,下一步呢?羊男只给了提示,没有给钥匙。那个“不存在的唱片”《循环的星期二》,又该去哪里寻找?
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积聚。我知道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坐在这里,被动地等待下一个指令。我站起身,动作因为紧绷的神经而显得有些僵硬。我需要去洗手间,用冷水泼脸,试图冷却一下过于灼热的思绪。
洗手间在咖啡馆最深处,需要经过那个看报纸老人的桌旁。我低着头,尽量不引起注意地走过去。推开那扇和入口同样低矮、漆成墨绿色的门,里面是狭小但异常洁净的空间。瓷砖是白色的,带着磨损的痕迹,一盏功率不高的壁灯发出昏黄的光。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与外面咖啡馆的复杂气息截然不同。
我走到洗手池前,拧开黄铜色的老式水龙头,水流哗地涌出,带着地下管道特有的清凉。我双手接住冷水,一遍遍地拍打在脸上和颈后,皮肤的凉意暂时压下了内心的焦灼。我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边缘是斑驳的镀银水渍,映出的影像带着一种怀旧的模糊感。我的脸色有些苍白,头发被水沾湿了几缕,贴在额角,眼神里残留着未褪尽的惊悸。我盯着镜中的自己,试图从这双熟悉的眼睛里,找出那个被“灰”寻找的理由。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镜面上方,靠近天花板的一角。那里,似乎有一小片区域的水汽凝结方式与周围不同,显得……过于规整。我踮起脚尖,凑近了些。
不是水汽。是一行字。
是用某种白色的、类似蜡笔或口红类的东西,极其细小地,写在镜面不易被察觉的上缘。字迹工整,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秀气:
“《循环的星期二》。询问守夜人。”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了一下,随即又开始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耳膜。它就在这里!在我需要指引的时候,下一个线索,就以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我猛地回头,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水龙头没有关紧,滴答、滴答地落下水珠。是谁?什么时候写上去的?是那个黑衣女侍者?还是……在我进来之前,刚刚离开的某个人?“灰”的触角,难道已经无处不在?这种被置于透明玻璃箱中、被随时观察着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
我强迫自己转回头,再次确认那行字。“询问守夜人。” “守夜人”?这又是一个代号?一个身份?还是指真正意义上,夜晚的看守者?
我迅速关上水龙头,用纸巾擦干脸和手,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表情,试图抹去所有异常的痕迹。然后,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咖啡馆里一切如旧。羊男在擦杯子,侍者在擦拭吧台,老人依旧在看报纸。没有任何人看向我,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刚才有谁靠近过洗手间。平静得可怕。
我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径直走向吧台。我在羊男面前站定,他擦拭的动作没有停,但眼角的余光似乎扫了我一下。
“谢谢你的咖啡。”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将应付的钱放在了吧台上。
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下巴,算是回应。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试探着开口:“我……我想我需要找到《循环的星期二》。”
我说出了这个名字。这是包裹衬纸提示后,羊男未曾提及,但镜中讯息确认的关键词。
羊男擦拭杯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如同幻觉。他没有看我,目光依旧聚焦在手中那只仿佛承载了无限时光的杯子上。过了几秒,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转身离开时,他那沙哑的声音,如同磨损的磁带,再次低低地响起:
“唱片机……需要投币。”
说完,他不再有任何表示,继续他那永恒的工作,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无意识的呢喃。
唱片机?投币?
这没头没脑的话,像一块新的、形状更加古怪的拼图。但它无疑是对“不存在的唱片”的回应!他知道!他一直在引导,或者说,在按照某种既定的剧本,给予我必要的提示。
我没有再追问。我知道,从他这里,我所能得到的,只有这些碎片。剩下的路,需要我自己去走,去拼接。
我转身,拿起放在座位上的《新月集》和背包,没有再看向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铜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像是一场仪式的结束钟声。
门外,下午的阳光已经变得倾斜,将巷子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温暖的光线照在脸上,却驱不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墨绿色的门,羊男咖啡馆像一头蛰伏在城市阴影里的巨兽,安静地吞吐着秘密。
我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向外走,脚步有些虚浮。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着刚刚获得的信息:“灰在找你”、“《循环的星期二》”、“询问守夜人”、“唱片机需要投币”。这些碎片化的指令,构成了一张更加扑朔迷离的寻宝图。
“守夜人”……谁会被称为守夜人?大楼的保安?夜班的职员?还是某个特定场所的、带有象征意义的角色?
而“唱片机需要投币”,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地点特征。哪里还会有需要投币的老式唱片机?那种街角的、拥有个人点唱隔间的老咖啡馆?还是某个即将倒闭的、保留着旧时代娱乐设施的酒吧?
当我重新走到巷口,重新被大马路的喧嚣和车流包裹时,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般的疏离感。汽车的尾气、行人的交谈、商铺里传来的流行音乐……这一切构成了真实的世界,而我刚刚离开的那个角落,那个关于“灰”和神秘线索的领域,像是一个短暂侵入现实的、不稳定的异度空间。
我拿出手机,开机,屏幕上瞬间弹出几条陈远的未读消息,询问我看房后的感想,以及晚上想吃什么。这些日常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文字,此刻读来,却显得异常遥远和不真实。
我没有立刻回复。我只是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看着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色。我知道,我无法回到过去了。那个名为“灰”的谜团,已经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了我的生活,而我,在好奇与恐惧的双重驱动下,决定沿着这条藤蔓,走向那片未知的、浓雾弥漫的森林深处。
下一个目标,是找到“守夜人”。以及,那台需要投币的、或许播放着《循环的星期二》的唱片机。
夜色,即将降临。而属于我的“循环”,似乎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