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时，暮色已经像一滴浓墨，彻底在城市的水体中洇开。我用钥匙转动门锁，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在寂静的玄关里显得格外突兀。屋内一片漆黑，陈远还没回来。我摸索着打开灯，冷白色的光线瞬间洒满客厅，驱散了阴影，却驱不散我心头那团粘稠的迷雾。
我没有开更多的灯，只是将自己陷进沙发里，感受着身体被柔软包裹，以及一种从骨骼深处透出的疲惫。羊男咖啡馆的昏暗、那句“是‘灰’在找你”的低语、镜面上幽灵般的字迹、还有“守夜人”和“投币唱片机”这些支离破碎的词语，像一群振翅的黑色飞蛾，在我闭合的眼睑后方盘旋、冲撞。
“守夜人”……这个称谓带着中世纪城堡般的古老和孤寂感。在现代都市，哪里还有真正的“守夜人”？是那些在深夜便利店里，守着日光灯和关东煮热气的店员？还是高档写字楼里，穿着制服，在监控屏幕前度过漫漫长夜的保安？又或者，是某种更隐秘的、如同羊男一般，守护着城市秘密通道的角色？
而“投币唱片机”……这几乎是一个时代的遗物了。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小时候去过的、那种烟雾缭绕的老式台球厅，或者某个早已拆迁的工人文化宫里，才可能存在这种东西。它们应该伴随着按钮按下的沉闷声响，和唱片落下时转动的机械噪音。
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亮在昏暗的房间里切割出一块醒目的区域。我打开搜索引擎，尝试着输入“本市 投币唱片机”、“老式点唱机”、“守夜人 代号”等关键词。结果大多是一些怀旧主题酒吧的广告，或者网络小说里的片段，没有任何具有指向性的信息。互联网这片看似无所不包的海洋，对于这种沉淀在现实褶皱里的、带着体温和锈迹的线索，显得无能为力。
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种寻找，像是在一个没有地图的庞大迷宫里摸索，墙壁随时可能移动，出口遥不可及。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再次响起，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声音。陈远回来了，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空气和淡淡的、属于办公楼的打印墨粉与咖啡混合的味道。
“怎么不开灯？”他一边换鞋，一边顺手按亮了客厅的主灯，更加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光线倾泻而下，让我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刚回来没多久。”我含糊地应道，没有从椅子上起身。
他走过来，将公文包随手放在餐椅上，松了松领带，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审视。“你脸色不太好。今天……又去那儿了？”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那儿”这个词，被他用微妙的停顿和略微下沉的语调强调出来，指向明确——羊男咖啡馆。
我沉默了一下，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想再隐瞒。“嗯。”我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疲惫和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他走到我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试图用道理说服我，只是双手撑在书桌边缘，看着我屏幕上空白的搜索界面和旁边摊开的、写满红色笔记的本子。
“找到你想找的了吗？”他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找到了一些……更奇怪的东西。”我老实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纸张边缘，“一个叫‘守夜人’的，还有一台需要投币的唱片机。”
陈远皱起了眉，那是一种面对完全无法理解的事物时，本能露出的困惑和轻微的不耐。“知夏，”他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你不觉得这太荒唐了吗？像小孩子玩的寻宝游戏。这背后很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精神空虚的人的恶作剧。”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者，更糟，是什么不好的陷阱。”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试图让他看到我眼中的认真，以及那认真底下无法熄灭的火苗，“但陈远，那本诗集是真的，那个咖啡馆是真的，那个叫羊男的人也是真的。他告诉我，‘灰在找我’。这不是游戏，我感觉……我是被卷入的。”
“灰？”陈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又是什么？一个组织？一个人？连实体都没有的代号？这太虚无缥缈了！”他的声音略微提高，显示出他正在失去耐心，“我们有着现实的生活要面对，工作，房子，未来！而不是在这些……这些莫名其妙的符号里打转！”
“对我来说，这不只是符号！”我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激动，一种被他否定的委屈和固执涌了上来，“它触动了我的一些东西，一些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的东西。我需要知道答案。”
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不解，有关心，也有一种清晰的、无法跨越的隔阂。他最终摇了摇头，像是放弃了一场无意义的争论。
“好吧。”他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底下是深深的无力感，“你决定了，我拦不住你。但是知夏，答应我，小心点。无论你在找什么，别把自己陷进去。现实就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他说完，转身走向厨房，大概是去倒水。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他是对的，在世俗的、可衡量的尺度上，他是完全正确的。他的世界由代码、合同、绩效和可见的未来构成，稳固而清晰。而我的世界，此刻正被一些蓝色的墨迹、镜中的字痕和沙哑的低语侵蚀，变得摇摇欲坠，边界模糊。
但那种被召唤的感觉，太强烈了。
我没有再和他争论。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吃饭，看了一会儿电视，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工作琐事。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个话题，像避开房间里一头隐形的大象。气氛表面上缓和了，底下却涌动着无声的暗流。
临睡前，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陈远在我身边已经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他似乎选择了暂时将我的“荒唐”搁置一旁。而我，却毫无睡意。
“守夜人”……“投币唱片机”……
忽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漂浮上来。那是我刚毕业不久，租住在城市另一端的老城区时的事情。那时我常常熬夜赶稿，凌晨两三点，会去楼下那条小街尽头的一家通宵营业的、兼卖杂货和零食的小店买烟或泡面。那家店的老板，一个总是穿着褪色工装、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街坊邻居似乎都叫他……“老夜”还是“夜叔”？因为他总是守着他的小店，度过一个又一个长夜。
“守夜人”？
这个联想看似牵强，却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指明了唯一可见的方向。那家小店……我记得，店里的角落，好像确实放着一台很旧的、像是装饰品的点唱机？还是我记错了？记忆如同蒙尘的玻璃，模糊不清。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具体的线索了。
我悄悄拿起床头的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了那个老地址和我记忆中那家小店的模糊名称——“便民杂货”？还是“昼夜小店”？记忆像是被水浸泡过的字迹，难以辨认。
搜索结果显示，那条街还在，但街景照片显示，许多店铺已经更迭。那家小店，是否还在？那个被称为“老夜”或“夜叔”的守夜人，是否还在那里，守着他的漫漫长夜和那台或许存在的、需要投币的唱片机？
我知道，明天，我必须去那里看一看。无论希望多么渺茫，这像是我在这座庞大城市迷宫中，所能抓住的第一根看似真实的丝线。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永不熄灭，映在窗帘上，形成一片流动的、不真实的光晕。我闭上眼，感觉自己正漂浮在这片光海之上，被一个无形的漩涡，拖向更深、更未知的水域。而“灰”，就在那水底，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