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色发绳的秘密
有些秘密不是藏起来的,
是亮晃晃摆在光天化日之下,
只是没人敢伸手去碰。
比如我抽屉里那根红色发绳,
比如她英语书里那张泛黄的全家福,
比如物理试卷上那个鲜红的“28”。
我们都以为藏得很好,
其实早被彼此看穿了。
物理小测的卷子发下来三天了。
阳山市的中招,是由物理60分和化学40分合卷成100分。
那张满分60分,但只打了“28分”,并用红笔写着批语“回家去吧”的试卷被李林夹在《史记》里,像给历史书添了道耻辱的注脚。教物理的班主任杜仲老师没找李林谈话,这比骂他一顿更难受——他看李林的眼神里有一种“这孩子没救了”的悲悯。
李林知道为什么。杜老师是爸爸李建国的老相识,两人一起在泗州县教物理,一个教高中物理,一个教初中物理。在理化生加试中早就打过交道,不然杜老师不会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眼神看李林。
“李林,”课间操的时候,程伟凑过来,“杜老头是不是认识你爸?”
“嗯。”我盯着操场尘土飞扬的跑道。
“那他怎么还给你28分?不给点面子?”
“给了,”我说,“不然可能是18。”
程伟愣了愣,哈哈大笑,用力拍我的背。我被他拍得往前踉跄,正好撞到从前面经过的陈瑞。
她怀里抱着一摞英语作业本,被我撞得差点洒了。我赶紧伸手去扶,手指碰到了她的手背。
凉的,像早晨井水刚打上来。
“对不起。”我收回手,指尖残留的凉意却挥之不去。
“没事。”她笑,梨涡浅浅的。然后目光落在我手里——我还攥着那张物理卷子,卷角被汗浸湿了,“28”那个数字露在外面,像个羞耻的纹身。
她的笑容顿了一下。
上课铃响了。人群像退潮一样涌回教学楼。我站在原地,看着陈瑞抱着作业本往老师办公室跑,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的,那根红色发绳在九月的阳光下,蓝得刺眼。
那根发绳,现在就在李林书包夹层里。
三天前,数学课下课,她起身去交作业时掉的。李林捡起来,想还她,但她已经走出教室了。后来就再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者说,不敢。
一根发绳而已。可李林捏在手里,像捏着一颗定时炸弹。

第四节课是英语。正值更年期的李天老师踩着高跟鞋进教室,“哒、哒、哒”,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跳上。
“把上周布置的《新概念》课文背一遍。”她站在讲台上,目光像探照灯扫过全班,“从陈瑞开始。”
陈瑞站起来,马尾辫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她开始背诵,声音清亮流畅,每个单词的发音都像打磨过的玉石,圆润标准。那是一篇关于圣诞节的课文,她背到“snowflakes drifting down”时,窗外真的飘过一片落叶——胡杨树的叶子,黄了一半。
全班鸦雀无声。连李天老师严肃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松动。
“……and the world seemed at peace.”她背完最后一句,教室里静了两秒,然后响起掌声。
李天老师点点头:“坐。下一个,李林。”
我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昨晚我背到十二点,但现在那些英文句子像受惊的鱼群,全跑了。我张嘴,发出一个干涩的“The……”
“李林。”李天老师用教鞭敲了敲讲台,“昨晚干什么去了?”
“背、背了……”
“背了?背成这样?”她走下讲台,高跟鞋的声音像倒计时,“把书翻到第56页,现在读,读不顺今天放学留下来。”
我翻开书,手指在发抖。那些字母在眼前跳舞,跳成我爸失望的脸,跳成杜老师悲悯的眼神,跳成“28”那个鲜红的数字。
就在这时,一张纸条越过“银河”,掉在我摊开的英语书上。
折成三角形,和那天一样。
我用手指按住,慢慢展开。上面一行小字:
“我数学也烂,一起加油?”
字迹有点飞,但每一笔都用力,像在承诺什么。
我抬头,陈瑞没回头,但她的耳朵红了,从发根红到耳尖,像被夕阳染过的云。
“李林!”李天老师的教鞭敲在我的桌角,“还有心思传纸条?!”
我把纸条攥进手心,握得紧紧的。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读课文。奇迹般地,那些逃跑的句子回来了,一个接一个,虽然磕磕绊绊,但读完了。
李天老师盯着我看了几秒,终于说:“坐下。下次再这样,直接罚站。”
我坐下时,后背全湿了。手心里的纸条已经被汗浸软,但那些字迹还在,像刻进去的。
午休时间,教室里只剩一半人。住校生回宿舍了,走读生有的回家,有的去食堂。我留在教室,准备把早上没做完的数学题补上。
陈瑞也没走。她坐在位置上,背对着我,在写什么。阳光从她左侧的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切出一道明暗分界线。她的马尾辫松了,那根红色发绳滑到手肘,要掉不掉。
我盯着那道分界线,盯着她白皙的后颈,盯着那根摇摇欲坠的发绳。
然后我看见她伸手去拿英语书。
那本厚厚的《初中英语(三年级上)》,书角卷得像老奶奶的耳朵。她翻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塞回去。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但我看见了。
那张照片,夹在“Lesson 23”那一页。
鬼使神差地,等她离开教室去接水时,我站了起来。走过那条30厘米的“银河”,走到她的座位前。
教室里空无一人。窗外有蝉在嘶鸣,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心慌。
我伸出手,翻开那本英语书。“Lesson 23”的标题是“One man's meat is another man's poison”——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照片就在这一页。
我抽出来。
是一张全家福。背景是某个公园,假山假水,塑料花。中间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穿着时兴的西装,女人穿着当时的蓝色工装,两人都笑得很标准,标准得像照相馆的样片。他们膝前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扎两个羊角辫,咧嘴笑。
是陈瑞。
照片右下角有钢印日期:1995年8月1日。
7年前。那时候她父母还在身边。
照片已经泛黄了,边缘有磨损的痕迹,像是经常被拿出来摩挲。背面有字,圆珠笔写的,墨迹已经晕开:
“瑞瑞八岁生日。”
“瑞瑞”三个字写得很大,很用力,几乎戳破纸背。
我站在那里,捏着那张照片,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和现在这个英语流利、笑容灿烂的陈瑞,中间隔着什么?
隔着7年,隔着广东到胡杨林镇一千多公里,隔着一年只见一次的春节。
“你在干什么?”
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猛地转身,照片从手里滑落,飘到地上。陈瑞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掉了漆的保温杯,眼睛盯着地上的照片,又抬起来盯着我。
她的脸上,那种惯常的笑容消失了。梨涡不见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冷却,结冰。
“我……”我把照片捡起来,手在抖,“对不起,我只是……”
“只是什么?”她走进来,脚步声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在我心脏上。她接过照片,用手指仔细抹平边角,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对不起。”我只能重复这三个字。
她把照片重新夹回书里,合上书,抱在胸前。然后看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哭,或者会骂我。
但她没有。她只是说:“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你最宝贝的东西,被人随便拿出来看,还评头论足。”
“我没有评头论足……”
“你有。”她打断我,“你的眼神就在说,‘哦,原来她爸妈不在身边,怪不得’。”
我没有。我想说我没有。但我说不出口。
她抱着书回到座位,背对着我坐下。马尾辫耷拉着,那根红色发绳终于彻底滑下来,掉在地上。
我走过去,捡起来。
发绳是普通的红色橡皮筋,缠着一圈红色的丝线,已经起毛了。上面还缠着几根头发,长长的,栗色的,在阳光下发亮。
我捏着那根发绳,又摸了摸口袋——那里有一颗橘子糖,三天前她给的,我一直没舍得吃。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了。
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来。陈瑞已经重新扎好了头发,用另一根黑色发绳。她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回到座位,从作业本上撕下一角空白,用铅笔写了一行字:
“糖能治苦。”
字写得歪歪扭扭,比我物理卷子上的字还丑。
我把那张纸折成最小的方块,和橘子糖一起,用红色发绳缠住。然后等,等下一个机会。
机会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到来。杜仲老师被叫去开会,教室里只有值日班长管纪律。陈瑞被叫去英语办公室帮忙批改作业,她的笔袋就放在桌上,拉链开着。
我站起来,假装去扔废纸。经过她的座位时,手一松,那颗缠着发绳和纸条的糖,准确地掉进她的笔袋。
然后我回到座位,心脏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腔。
十分钟后,陈瑞回来了。她坐下,习惯性地伸手进笔袋摸笔。手指触到那颗糖时,她顿了一下。
然后她把糖拿出来,握在手里,握了很久。
她没有立刻拆开,也没有回头看我。她只是把糖放进校服口袋,拉上拉链,然后翻开英语书,继续背单词。
但我看见,她的耳朵又红了。
这次不是因为害羞。
是因为别的什么。
放学时,下起了小雨。九月的雨,细得像针,扎在脸上凉丝丝的。
我收拾书包,动作很慢。陈瑞也慢,她在整理那些英语作业本,一本一本摞整齐。
教室里的人快走光了。程伟在门口喊:“李林,走不走?等会儿雨大了!”
“你们先走。”我说。
程伟看看我,又看看陈瑞的背影,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坏笑着跑了。
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教室的窗户。昏黄的灯光下,粉笔灰在光柱里慢慢沉降,像时光的尘埃。
陈瑞终于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她走到教室门口,停住,回头。
我们隔着大半个教室对视。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晶晶的,像被雨洗过的天空。梨涡没有出现,但她的嘴角微微弯着,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笑,轻得几乎看不见。
她说:“谢谢你的糖。”
然后转身走进走廊。
我站在原地,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和雨声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从书包夹层里摸出那张物理卷子,展开。那个“28”在昏黄的灯光下,依然刺眼。
但我看了很久,第一次觉得,它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我把卷子折好,放进书包最外层。然后关灯,锁门,走进细雨里。
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我舔了舔嘴唇,忽然尝到一丝甜味。
是错觉吗?
也许不是。
也许有些甜,是从心里渗出来的,挡都挡不住。
就像有些秘密,一旦被另一个人看见,就不再是秘密了。
而是某种更柔软的东西。
叫做“懂得”。
-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
“2002年9月11日,雨。
物理还是28分。
但她给了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起加油’。
我看见了她的全家福,五年前的,可可爱爱的女孩子。
我把发绳和糖还给她了,留了字条。
她说谢谢。
今天,28分好像也没那么糟。”
写完后,我盯着“一起加油”四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在那页日记的右下角,用蓝色圆珠笔,很轻很轻地画了一根发绳。
缠着丝线的那种。
就像她掉的那根一样。
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像在数着什么。
数着日子,数着分数,数着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而我和她之间,
终于有了一根发绳,一颗糖,一张纸条,
还有一句“一起加油”。
这就够了。
对初三来说,这就够了。
(本章完,约4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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