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新材料研发部的空气里，常年飘散着氧化铝粉末的微尘和高温烧结炉特有的、混合了金属与陶瓷的气味。林深穿着深蓝色的工装，坐在靠窗的实验数据记录台前，屏幕上是那份已经被他悄然修改过的氧化锆陶瓷烧结报告。窗外的阳光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如同此刻他布下的、无形的信息尘埃。
沈总监拿着保温杯，皱着眉，踱步到林深身后，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新增的、关于“瞬态热冲击下界面应力模拟与梯度材料设计初步关联”的段落。
“小林，这部分数据和分析……”沈总监用杯底点了点屏幕，“是你自己做的？之前项目里好像没涉及这么深的热冲击模拟。”
林深转过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点钻研劲儿的认真：“沈总，是我自己查了些文献，结合我们上次那批给703所做的高超声速头锥涂层试样测试数据，瞎琢磨的。总觉得我们常规的均质材料，遇到极端瞬时的热负载，界面总是最先垮掉，如果能在设计和烧结工艺上预先引入一些可控的非均匀性，比如功能梯度……”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试探和不确定，完全符合一个渴望进步、又有点想法的年轻工程师形象。
沈总监听着，眉头渐渐舒展开，眼里有了光：“功能梯度……瞬态热冲击……你这思路，有点意思。虽然离实际应用还远，但这种问题意识很好！”他拍了拍林深的肩膀，“这样，你把手头常规报告先收尾，然后把你这部分‘琢磨’，单独整理一份更详细的技术思路简报，附上你的模拟参数和初步设想。过两天，‘盘古’专项那边可能会有个技术沟通会，我们也要提交一些技术储备资料，你这个……说不定能作为一个亮点报上去，就算不成熟，也能体现我们的思考深度。”
“好的，沈总，我尽快整理。”林深点头，心底微微一动。沟通会？比他预想的接触渠道来得更直接。
他需要把握好火候。这份“简报”必须看起来是“星火”工程师基于自身工艺经验的合理延伸思考，其中的关键参数和方向暗示，又要能恰好与“烛龙”即将抛出的、更详尽的解决方案形成隐秘的呼应和铺垫。
接下来两天，林深在完成日常试样制备、性能测试之余，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这份“简报”的打磨中。他谨慎地控制着技术披露的深度，引用的都是公开或“星火”内部有限的前期数据，提出的“梯度设计”和“界面非晶化调控”设想，也停留在概念和初步模拟阶段，充满了“可能”、“或许”、“有待验证”这类词汇。
但在几个核心的、关于如何通过精确控制烧结气氛与温度曲线，在陶瓷/金属界面诱导生成一种亚稳态过渡相以缓冲极端热应力的具体工艺参数范围建议上，他埋下了精心计算的“钩子”。这些参数，与他脑海中那份即将以“烛龙”身份送出的方案里的关键节点，存在着数学上的优美关联，只有最顶尖的材料学家，在同时看到两份文件时，才有可能产生一丝模糊的联想。
简报完成，提交给沈总监的当天下午，林深提前离开了公司。他没有回宿舍，而是乘坐地铁，跨越半座城市，来到老城区一片待拆迁的棚户区边缘。这里电线杂乱，低矮的自建房外墙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的油腻气息。
他拐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巷，在一扇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铁皮门前停下。左右看看，确认无人留意，他伸出手指，在门框上方某处轻轻按了一下。微弱的电流感传来，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推门进去，里面是一个不到十平米、废弃已久的小仓库，堆着些破烂家具和建筑垃圾，灰尘厚积。唯一干净的，是角落一张破木桌上，摆放着的一套异常简陋、由不同品牌老旧硬件拼凑起来的计算机设备，以及一个手掌大小、外壳粗糙、连接着几根天线的黑色盒子。
这是他用剩余的文明贡献点，兑换了基础通讯与加密模块知识后，自己偷偷组装起来的“安全屋”节点。设备落后，功率有限，但借助系统提供的、超越时代的编码和跳频协议，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一次高隐蔽性的数据包发送和接收。用完即弃，不留痕迹。
他快速启动设备，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将早已准备好的、那份详尽的《陶瓷基复合材料瞬态极端热负载界面优化方案及初步工艺路线图》导入，文件被层层加密、分割、附着上经过复杂算法生成的虚拟路径指令。
最后，他键入接收方——那个特定的、无法追溯的匿名中继地址，以及一行简短的附言：
“针对‘深蓝’实验暴露之界面失效模式，提供基于现行工业基础可实现之优化路径建议。核心在于亚稳态过渡相之原位生成与控制。验证需结合‘星火新材料’G-17型烧结炉特定工艺窗口。附件密码：梯度20231026。”
发送。
屏幕上的进度条飞快走完，显示发送成功。林深立刻开始执行清除程序，所有临时数据被不可逆地覆盖，硬件固件中被写入了自毁逻辑，一旦检测到非特定方式的再次启动或物理拆解，关键存储芯片将熔毁。
做完这一切，他仔细擦拭了所有可能留下指纹的表面，倒退着离开，将铁皮门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巷子外，城市的喧嚣依旧，夕阳给破败的棚户区镀上一层颓靡的金边。
在他离开后不到半小时，燕京，“盘古”专项的应急分析中心。
“报告！收到‘烛龙’第三份完整技术方案！”通信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
几乎同时，另一份报告也被送来：“‘星火新材料’提交技术储备简报，其中一份由工程师林深撰写的关于‘梯度材料应对瞬态热冲击’的思路，与‘烛龙’方案中的部分前置理念存在低度吻合。”
两份文件被并排投射在大屏幕上。
分析中心内，短暂的寂静后，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时间点……太巧了。‘深蓝’实验失败后，‘烛龙’立刻给出针对性方案。而这家民营公司，一个普通工程师，刚好也在研究类似方向，并且提前几天提交了思路简报？”
“简报内容深度一般，但方向敏感点抓得很准。这个林深的履历……原XX研究所离职助理研究员，原因含糊。现在在‘星火’做工艺工程师。背景看起来干净，但经历有断档。”
“会不会是‘烛龙’团队抛出的又一个烟雾弹？或者……是发展的一颗外围棋子？”
负责追查的精干中年人，代号“灰隼”，盯着屏幕上林深的证件照和那份简报的摘要，眼神锐利如鹰。“重点标注‘星火新材料’，以及工程师林深。启动三级调查程序，非接触式观察。同时，安排‘盘古’专项技术组，立刻对‘烛龙’提供的方案，以及‘星火’简报中提到的G-17型烧结炉工艺窗口，进行紧急模拟验证。我们要确认两件事：一，‘烛龙’的方案是否真的有效；二，这个林深，到底是个偶然冒出头的巧合，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无形的网，开始向着“星火新材料”，向着林深，悄然收紧。只不过，这张网最初的目的，并非抓捕，而是观察与甄别。
三天后，“星火新材料”公司前台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某“国家工业技术基础提升计划”办公室的调研员，希望就特种陶瓷工艺现状，来公司进行“非正式的技术交流与需求调研”，点名希望与研发部的沈总监，以及近期在梯度材料方面有思考的工程师聊一聊。
沈总监受宠若惊，连忙安排。
调研员来的那天，是个阴天。两位穿着普通夹克、气质干练的中年男子，在沈总监的陪同下，参观了实验室和烧结车间。他们问的问题很专业，也很宏观，似乎真的只是在做行业摸底。
林深被叫到小会议室，进行“简单交流”。其中一位调研员，目光温和，问题却细碎而深入，从林深的毕业设计问到在研究所的工作，再自然过渡到他对梯度材料应对热冲击的想法来源、理论依据、模拟工具等等。
林深的回答始终保持着“星火”工程师的视角：基于公司现有项目遇到的问题，个人查阅文献的启发，一些不成熟的模拟尝试，以及强烈希望能解决实际工艺难题的愿望。他适当地表现出对前沿技术的向往，也坦诚自己很多想法还不成熟，需要学习和验证。
整个交流过程，对方没有表露出任何超出调研范围的兴趣或质疑。
但林深能感觉到，对方那看似随意的目光，在掠过他手指上因近期频繁接触实验器材而留下的细微痕迹，掠过他工装口袋插着的、那支用来快速记录数据的特定型号防水笔时，有过瞬间的停顿。
他们离开时，与林深握手告别。那位主要提问的调研员，手掌温暖干燥，力道均匀。
“林工很年轻，思路很活跃，好好干。”他笑着说，眼神平静无波。
送走调研员，沈总监兴奋地搓着手：“好啊！小林，看来你的想法真的引起上面注意了！这是个好兆头！”
林深也笑着附和，心底却一片清明。三级调查程序……非接触观察。刚才那两位，绝非普通调研员。他们观察他，评估他，像评估一件突然出现在预定路径上的、不明性质的物品。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继续摆弄那台用于热膨胀系数测试的仪器。仪器屏幕上跳动着枯燥的数据曲线。
脑海中，系统光幕静默。
但任务栏里，那个【介入任务】的状态，悄然从“进行中”变成了“引导完成，验证阶段”。
他知道，自己刚刚通过了一次初步的“面试”。而真正的考验，和机会，在于“烛龙”那份方案，能否在“星火”的G-17烧结炉里，或者至少在国家队的模拟与后续实验中，展现出足以让人忽视一切疑点的价值。
他需要等待。在等待中，继续扮演好“星火新材料”那个有些想法、勤奋肯干的工程师，林深。
窗外，阴云低垂，酝酿着一场无人知晓何时落下的雨。
暗处的烛龙，与明处逐渐聚焦而来的目光，在这微妙的平衡与试探中，等待着下一个技术验证结果的尘埃落定。
棋盘之上，一颗原本无关紧要的棋子，似乎在不经意间，被推向了更靠近中枢的位置。而执棋的手，依然隐藏在迷雾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