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17型烧结炉发出低沉而恒定的嗡鸣，像一头沉睡的、体温滚烫的巨兽。炉膛观察窗透出的橘红色光芒，在“星火新材料”略显陈旧的车间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林深穿着厚重的隔热工装，站在控制台前，眼睛紧盯着屏幕上缓慢爬升的温度曲线和炉内压力数据。
这是“烛龙”方案中提到的、那个关键“工艺窗口”的第一次正式试烧。原料是经过严格筛选和预处理的高纯度氧化锆与特定金属粉末混合物，按照“烛龙”方案提供的精确配比和梯度铺设方式装填在特制的坩埚中。烧结程序，则是林深结合“星火”设备参数，对“烛龙”那套复杂理论模型进行“翻译”和“降维”后，小心翼翼设定的。
沈总监背着手站在旁边，眉头紧锁，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这次试烧非同寻常。两天前，那个“国家工业技术基础提升计划”办公室正式下文，指定“星火新材料”作为“某新型特种陶瓷材料前期工艺探索”的协作单位，代号“淬火”项目。任务书要求明确：在G-17炉上，验证一套由上级单位提供的“非标烧结工艺”的可行性，目标是在陶瓷/金属界面获得特定的微观结构。
任务书附带的工艺参数核心部分，与林深之前简报中提到的“钩子”区域高度重叠，但更完整、更精妙，也更大胆。压力直接给到了沈总监头上。而林深，作为简报提交者和“星火”内部对梯度材料最有想法的人，自然成了这个试烧任务的主要执行者。
“炉内气氛稳定，氧分压控制在设定值。”
“温度即将进入第一恒温段……”
“压力爬升速率正常。”
林深的声音平稳地汇报着关键数据，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工艺实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参数的微调，每一次对设备细微波动的应对，都建立在系统材料学知识库的快速演算和他对“烛龙”方案深层逻辑的理解之上。他在执行，同时也在验证和微调。
沈总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车间里其他几个被选来配合的核心技工也都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高温、臭氧和一种无形的紧张。
就在温度即将进入最关键的、要求极端精确的“亚稳态相变诱发区间”时——
呜——！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炸响！控制屏幕上，代表炉膛内局部温度的红点疯狂闪烁！
“警报！C区热电偶监测到温度异常飙升！偏离设定值超过150度！”
“压力波动！泄压阀有启动趋势！”
“怎么回事？！”沈总监一步抢到屏幕前，脸色发白。
林深瞳孔一缩。异常飙升的位置……正是预设的梯度材料层中，金属粉末富集度最高的区域，也是“烛龙”方案中预测的、反应最剧烈、最需要精细控制的“活性界面”所在！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系统知识库中关于非平衡态热力学、固相反应动力学的模型瞬间被调用，与眼前的实时数据流碰撞。不是设备故障，是材料本身在特定温压条件下，发生了超出“烛龙”基础方案预测的、更剧烈的放热反应！方案的理论模型，似乎低估了这种特定配比下界面反应的“引爆”潜能。
“关闭C区辅助加热，立刻！”林深的声音斩钉截铁，同时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输入一串指令，“启动紧急动态气氛调控，注入惰性气体脉冲，稀释该区域活性气氛！降低主加热功率5%，将压力控制模式切换到手动微调！”
技工有些迟疑地看向沈总监。
“按小林说的做！快！”沈总监吼道。
操作被执行。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和闪烁的红点，在几秒令人窒息的僵持后，开始出现平复的迹象。异常温升的曲线被强行遏制、拉回。压力波动也逐渐被稳住了。
车间里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嗡鸣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温度回归设定轨道……”
“压力稳定……”
“警报解除。”
林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后工装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几秒钟，如果处置稍有偏差，轻则这一炉价值不菲的原料彻底报废，重则可能引发炉体损伤甚至安全事故。更重要的是，“淬火”项目的第一次试烧就将以失败告终，势必引起上方更严苛的审视。
沈总监重重拍了拍林深的肩膀，手有些抖：“好小子！反应够快！刚才那套应急处理……你怎么想到的？”他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惊讶。
林深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沈总，我也是蒙的。‘烛龙’……哦不，上级给的方案里，提到过界面反应放热的可能性，但没具体数据。我看到温度飙升点在金属富集区，就想着先切断局部加热，再用惰性气体压一下反应速率，同时整体降点温稳一稳……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将机智归功于对方案文本的仔细研读和一点运气。
沈总监长吁一口气：“不管是不是蒙的，这次多亏了你！继续盯紧，绝对不能出岔子了！”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烧结过程在林深全神贯注的监控下，终于有惊无险地走完了全部程序。当炉温开始自然下降，进入冷却阶段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所有人都累得够呛，但没人离开。大家都想知道，这炉经历了“生死时速”的材料，到底烧出了个什么东西。
又过了难熬的八个小时，炉温降至安全范围。戴着厚手套的技工小心地打开炉门，取出那个承载着无数目光和压力的坩埚。
坩埚被转移到金相制备室。当经过切割、打磨、抛光的试样被放在电子显微镜下时，围在屏幕前的沈总监、林深和几位老技师，都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预设的梯度结构清晰呈现，从纯陶瓷侧到金属侧，过渡平滑。而最关键的界面区域，在高倍镜下，显示出一层极其致密、均匀、与两侧基体结合完美的特殊微观结构。能谱分析快速给出结果：这是一种非晶与纳米晶混合的过渡相，成分与“烛龙”方案预测高度吻合，并且，在经历了异常放热冲击的区域，这种过渡相似乎……更加均匀、缺陷更少？
“这……这怎么可能？”一位老技师喃喃道，“那种局部超温，按理说会造成成分偏析或产生脆性相……怎么反而好像……优化了？”
沈总监死死盯着屏幕，眼神炽热得吓人。他猛地转向林深：“小林！立刻准备全套性能测试！硬度、韧性、热震抗力、尤其是抗极端瞬态热冲击的模拟测试！快！”
结果在三天后陆续出来。
数据令人震惊。
与“星火”之前最好的同类材料相比，这种按照“烛龙”方案试制出的梯度材料，常温性能提升约30%，这已经堪称突破。而最惊人的是抗瞬态热冲击性能——在模拟“深蓝”实验部分条件的激光脉冲测试中，新材料的表现远超预期，界面承受能力提升了近一倍！尤其是那个经历了异常放热、疑似被“二次处理”的区域，性能尤为突出。
“淬火”项目第一阶段，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成功！
捷报通过保密渠道，第一时间传回了“盘古”专项办公室。
几乎在收到“星火”成功消息的同时，“深蓝”基地那边，基于“烛龙”完整方案、在更大型设备上进行的、排除了材料短板的第二轮关键实验，也传来了振奋人心的结果：新型约束场模型得到验证，能量耦合效率提升显著，那个曾经熔穿内壁的“魔鬼”被初步驯服。
两份捷报，一明一暗，一基础一高端，却都根植于同一个技术源泉——“烛龙”。
那间无窗的会议室里，气氛与上一次失败时截然不同，但凝重感并未减少。
“星火那边的详细过程报告分析出来了，”灰隼将一份文件推到会议桌中央，“异常放热危机，工程师林深临场处置得当，化险为夷，最终材料性能优异。他的应急措施……非常精准，甚至有点过于精准了，像是直觉般抓住了反应的关键。技术组评估，这需要极深的材料反应动力学功底和临场判断力。”
“他的背景复查呢？”首位的老者问。
“更干净了。”灰隼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从小学到大学，到原研究所，所有记录清晰可查，表现中上，无任何异常社团或海外关联。原研究所离职原因，多方核实，确系项目调整和个人发展原因，与其直接主管王振国存在一定个人龃龉，但属正常职场矛盾。在‘星火’期间，勤奋踏实，近期表现出对梯度材料的浓厚兴趣和一定天赋，符合人才成长规律。与‘烛龙’的所有通信节点，无任何直接或间接关联痕迹。”
“太干净了，反而……”学者模样的院士沉吟道。
“像一张精心准备的白纸。”另一位将军接口，语气严肃，“‘烛龙’选择‘星火’，选择这个时间点，让这个林深冒头，绝不可能只是巧合。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巧合，这第三次……就是设计了。”
老者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关于林深临场处置的那段描述上。
“有两种可能。”他缓缓开口，“第一，林深本身就是‘烛龙’，或者‘烛龙’核心成员之一。他伪装身份，潜入基层，用这种方式直接参与并引导技术落地。第二，林深是‘烛龙’选中的‘信标’或‘催化剂’，他本身未必知情，但他的知识结构、思维特质，甚至个人经历，被‘烛龙’精确计算过，置于‘星火’这个位置，就能在关键时刻，如齿轮般契合，推动事情向‘烛龙’预期的方向发展。”
无论是哪种，这个林深，都绝不再是一个“普通工程师”。
“我们现在怎么办？”灰隼问，“加强监控？直接接触？”
老者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监控继续保持，但升级到二级，更隐蔽。暂时不要直接接触。‘烛龙’通过林深和‘星火’，给了我们一块敲门砖，也展示了他对局面的掌控力。我们若贸然动他的人，或者打破目前的平衡，可能会切断这条来之不易的、能实际接触到‘果实’的藤蔓。”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既然他通过林深和‘星火’递出了橄榄枝，我们就接住。以‘淬火’项目成果为契机，扩大与‘星火’的合作范围，提高项目等级和资源倾斜。把林深……放到更关键、也更容易被我们观察的位置上去。他不是有天赋、能临场处置危机吗？那就给他更复杂的任务，更大的舞台。”
“同时，”老者看向灰隼，“对‘烛龙’的搜寻不能放松。重点分析所有与林深产生交集的技术节点、信息流向，寻找可能的蛛丝马迹。还有，对‘星火’公司，进行更彻底的背景审查，尤其是其资金流向、高管背景、近期异常的技术引进或合作。”
“是！”
当新的合作框架和更高级别的“淬火二期”项目任务书下达到“星火新材料”时，整个公司都沸腾了。这意味着更多的经费，更先进的设备配额，以及真正进入国家级供应链体系的可能。
沈总监满面红光，特意把林深叫到办公室，关上门。
“小林！好样的！二期项目，你来做核心组长！负责最关键的工艺放大和稳定性研究！”沈总监用力拍着林深的背，“上面很看重你！这次机会千载难逢，好好干，前途无量！”
林深脸上露出激动和感激的神情，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舞台变大了，灯光也更亮了。暗处的目光，恐怕也更多、更近了。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脑海中，系统光幕浮现：
【介入任务‘提供关键技术节点支持’完成。解决方案效果评估：优异（成功引导并帮助突破材料瓶颈）。影响力评估：中高（确立初步合作渠道，引起高度关注）。】
【综合评定：A-。】
【奖励发放：基础理论库【信息与电子】分支部分权限解锁。文明贡献点+300。】
【新任务待触发。提示：宿主已进入国家级观察名单，请谨慎规划后续介入方式。】
文明贡献点累积到了460。信息与电子分支的解锁，意味着他能更好地理解和应对可能的电子监控、信息追踪。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棋子已经过河，成为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兵”。但棋手依然隐藏在迷雾中。
下一步，是继续拱卒，还是……伺机而动，谋求更大的转换？
他需要更谨慎，也需要更果断。因为随着他提供的“价值”越来越大，围绕他的旋涡，也必将越来越深，越来越急。
林深打开电脑，开始起草“淬火二期”项目的初步技术规划。字里行间，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年轻工程师的蓝图。
而在意识深处，另一份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棋局推演，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