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妙音发现,有些麻烦不会因为你假装没看见就消失。它们会换一种方式,更加固执地找上门来。
周四上午,季度汇报会。姜妙音坐在会议室后排,尽量让自己隐形。PPT一页页翻过,她的目光落在斜前方一个女同事的背影上。
林舒,市场部副总监。三十出头,业务能力强,妆容精致,笑容永远得体。此刻正微微侧身,专注地看着投影屏幕,手里的钢笔有节奏地轻点着笔记本。
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职场精英。
但姜妙音的“缘识之眼”在两天前那场夜雨后,似乎变得更加敏感了些——或者说,是那个红雨衣小孩残留的“念”像一根细刺,扎在了她的感知里,让她对某些频率格外敏锐。
此刻,尽管她没有主动发动能力,但一些细微的“颜色”还是飘进了她的视野。
林舒周身,笼罩着一层非常淡的、努力维持的“商务灰”——专业,冷静,有条不紊。这是她的职业盔甲。
但在那层灰色之下,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小块极其黯淡、几乎要破碎的“暗蓝色”。那是被深埋的、经年累月的悲伤,已经凝固成了习惯的一部分,甚至本人都可能意识不到了。
更重要的是,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水汽和铁锈味的“暗红”,正从林舒随身携带的、那个名牌通勤包的角落缝隙里,极其缓慢地渗出来。那暗红的气息,和雨夜林荫路上那件红雨衣的“味道”,同源。
姜妙音垂下眼,拿起面前的保温杯,喝了口枸杞茶。
她明白了。
不是巧合。
那个迷失的童魂,凭着本能,找到了与它执念源头最相关的人所在的地方——这栋写字楼。而它试图拦截自己,或许不是因为恶意,而是……它在她身上感觉到了“能看见”的能力,想求助?
或者,只是无差别地纠缠每一个深夜路过、身上带着“特殊味道”的人?
无论原因是什么,这件事已经从一个“路遇的灵异事件”,变成了一个与她职场环境有微妙关联的“未完成事项”。
她讨厌这样。非常讨厌。
这意味着,她无法简单地“处理”掉那个童魂然后抛之脑后。那个暗蓝色的悲伤,和包角渗出的暗红,像一组不完整的密码,摆在她面前。
不管,于心不安。管,则可能卷入她最厌恶的、复杂的人际关系。
汇报会还在继续。姜妙音已经听不进去了。
下午,她以“外出调研”的名义,提前离开了公司。没有回“梧桐里”,而是去了城市另一端的市立图书馆古籍部。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查点不那么现代的“资料”,顺便理清思绪。

在图书馆泛着陈旧纸张气味的角落里,她摊开《缘劫簿》。关于【雨障】的那一页,在“后续处理(暂记)”几个字后面,慢慢浮现出新的、更清晰的信息:
执念核心:约定。
关键词:妈妈,红雨衣,放学,画画,等。
关联物:一枚塑料彩虹纽扣(已遗失)。
消散条件:完成约定,或执念源头(母亲)的正式告别与释怀。
姜妙音看着“塑料彩虹纽扣”,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晚上七点,她回到公司楼下。不是去加班,而是站在那晚遇到红雨衣的林荫路入口。
雨已经停了,地面潮湿,空气清新。路灯亮着,香樟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
她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拿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中午在文具店买的,一盒24色的儿童蜡笔,崭新。
另一样是从便利店琉璃妖那里,用昨晚剩下那半条黑巧克力换来的一小撮“引路香”的香灰,据说能帮助迷途的灵识暂时稳定、显形。
她没有像道士那样布阵,也没有像僧人那样诵经。她只是找了个路灯旁相对干燥的地面,蹲下来,打开蜡笔盒。
然后,她用那撮银灰色的香灰,在水泥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有三角形的屋顶,方形的身体,一个田字格的窗户,还有一个冒烟的烟囱。
画得很幼稚,像幼儿园孩子的作品。
画完后,她将那盒蜡笔打开,放在小房子旁边。
接着,她后退几步,退到路灯光线边缘的昏暗处,捏了一个简单的安魂印,然后轻声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画吧。画你想画的。画完了……就该走了。”
说完,她闭上嘴,静静等待。
起初,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树叶。
几分钟后,地上的香灰小房子,似乎微微亮了一下,泛起一层极淡的、月光似的莹白。
然后,那盒蜡笔里,一支鲜红色的蜡笔,自己缓缓立了起来。
它悬浮在离地几厘米的空中,顿了顿,像是在确认,然后,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水泥地上。
嗤——
红色蜡笔开始移动。不是在被香灰画出的小房子上画,而是在房子旁边的空白地面上,一笔一划,认真又笨拙地画了起来。
先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圆圈(脑袋),下面连着一个椭圆(身体),加上短短的线条(手脚)。是个火柴小人。
然后,在小人旁边,又画了一个高一点的、穿裙子的火柴小人。
两个小人手拉着手。
拿着红色蜡笔的无形小手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小人们的上方,画了一个巨大的、锯齿边的、金黄色的东西。
姜妙音看了几秒,才意识到,那可能是一把伞。或者,在孩子心里,那代表“不会被雨淋到的地方”。
红色蜡笔停了停,似乎在思考。然后,它又动起来,在高个子裙子小人的手里,画了一个小小的、七彩的、点点状的东西。
是那枚塑料彩虹纽扣。
画完了。
红色蜡笔轻轻放下,滚回蜡笔盒旁边。
地上那幅幼稚的蜡笔画,在香灰微光和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朦胧,却异常清晰。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把巨大的伞,一枚彩虹纽扣。
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约定:妈妈会来接我,我们一起回家,不会被雨淋到。妈妈认得我的纽扣。
就在这时,那幅蜡笔画,连同旁边香灰画的小房子,开始一起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光芒越来越亮,地上的线条似乎活了过来,缓缓升腾起细微的、光尘般的东西。
空气中,响起一声极其轻微、如释重负的叹息。不再是湿漉漉的,而是干爽的、轻盈的。
那件无形的、沉重的红雨衣,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被脱下了。
光尘盘旋上升,渐渐消散在夜风里。
地上,只留下一些快要被风吹散的香灰痕迹,和一幅颜色鲜艳、但很快就会褪色被雨水冲掉的儿童蜡笔画。
姜妙音站在原地,看着光尘消失的方向,很久。
没有念往生咒,没有复杂的仪式。只是一个让孩子完成表达的机会,一个用画面代替言语的告别。
这或许就是超度。用对方能理解的方式。
她走过去,捡起那盒蜡笔。红色蜡笔的尖已经用秃了一小块。
她把蜡笔收好,看了看地上那幅画,想了想,还是用脚将残留的香灰痕迹轻轻抹去。只留下那幅蜡笔画,任由它短暂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但心里某个地方,又有一丝奇异的轻松。
回到“梧桐里”,她没有立刻上楼。而是走到街角那棵最大的梧桐树下,从帆布包里拿出那盒用过的蜡笔,轻轻放在了树根处。
“送给你的。”她对着空气,或者是对着可能藏在某片叶子后面的小精灵、小树灵们说,“可以拿来……画着玩。”
然后她转身离开。
走上老旧的楼梯时,她听到《缘劫簿》在包里轻轻嗡鸣。
到家后,她翻开它。
新的一页,是一幅宁静的水墨画:光尘升向夜空,地上留下一幅鲜亮的儿童画。旁边的小字有了更新:
【雨障 · 解】
执念已明:失约的等待。
缘法已了:以画代言,完成未尽之诺。
超度方式:提供表达的媒介与无声的见证。
功德:微小但洁净。
备注:关联者(林舒)之暗蓝色悲伤,有极细微淡化。此事终了,无需提及。尘归尘,画归画。
姜妙音合上簿子,走到阳台。
夜空清澈,没有雨,甚至能看到几颗星星。
楼顶传来轻微的“咔嚓”声,接着,一颗光滑的、带着粉色纹路的小石头,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从屋檐边推了下来,正好落在阳台的小茶几上。
是浣熊邻居的“夜宵费”预付,还是……慰问品?
她捡起石头,触感温润。
今晚,她没有吃零食,也没有看纪录片。只是早早躺下,在熟悉的被窝里,很快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有些事,做了就好。不必说,也不必被知道。
这就是她的方式。
但这或许就是妙音能给出的、最符合她性格的、不动声色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