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妙音决定讨厌所有不守时的东西,尤其是天气。
天气预报说今夜晴朗。但当她走出地铁站时,细密冰冷的雨丝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在路灯的光晕里织成一张灰色的网。没带伞。
她看了一眼手机:十一点二十。末班地铁刚走,公交间隔变成半小时。打车软件显示前方有十七人排队。
社恐的天敌之一:被迫在公共场所滞留。
她拉紧外套的兜帽,决定快步走回去。二十分钟路程,淋湿一点总好过在嘈杂的车站等待。
通往“梧桐里”老街区,要经过一段约三百米长的林荫路。白天这里树影婆娑,颇有情调;到了深夜,两旁繁茂的香樟树遮天蔽月,只有零星几盏老旧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在地上投出摇曳破碎的影子。
雨渐渐大了,敲打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反而让四周显得更寂静。
姜妙音低着头,快步走着,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里面装着今晚的“收获”——那包银灰色炉灰,以及便利店附赠的一小条促销装黑巧克力。她脑子里盘算着回去后是先煮“灰茶”还是先洗澡,脚下水花轻溅。
然后,她听到了。
不是雨声。
是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哼歌声。
调子很怪,不成旋律,忽高忽低,夹杂着孩子气的、含混不清的词语,被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
“……红红的……湿湿的……等等我呀……”
声音来自前方,路的深处。
姜妙音脚步未停,但全身的感官瞬间绷紧。她想起便利店店员那句轻描淡写的警告:“如果最近夜里在附近看到穿红雨衣的小孩……别理他,快走。”
她希望只是巧合。一个真正的、不怕雨的孩子。
转过一个弯,前方路灯下,景象映入眼帘。
一个穿着鲜红色塑料雨衣的矮小身影,背对着她,站在路灯正下方。雨衣帽兜很大,完全遮住了头脸。雨水在鲜红的塑料表面上汇聚成股流下,在灯下反着光,红得刺眼。
身影一动不动,只是面朝着路的前方,似乎在等什么。
哼歌声停了。
空气中只剩下雨声,以及一种莫名的、粘稠的寂静。
姜妙音停下脚步,距离那个红雨衣大约二十米。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帆布包的带子。
跑?还是绕路?
绕路需要折返,走出这条林荫路,从车流更多的大马路绕一大圈,至少多花二十分钟。而且,大半夜一个独身女性在路边走,可能引来更现实的麻烦。
她不喜欢选择。尤其是两种都不怎么样的选择。
就在她迟疑的两秒钟里,那个红雨衣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开始转过身来。
不是正常人的转身速度。像生锈的机器,一帧一帧地转动。
姜妙音没等它完全转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真麻烦”的烦躁。她左手迅速伸进外套口袋,手指触碰到里面常备的一小袋东西——粗盐混着炒制过的糯米粉,用防潮小布袋装着。不是什么高级货,但驱散一般的“秽气”或“低等执念附着体”足够用了,而且不会留下需要写报告的“超凡痕迹”。
她右手则捏了一个极简单的道家镇魂诀,食指内扣,拇指压住,其余三指微蜷。这个手诀不耗灵力,主要作用是稳固自身心神,隔绝低层次的精神干扰。
然后,她做了一件看似最不合理的事——
她非但没有后退或逃跑,反而加快脚步,朝着那个正在转身的红雨衣,直直地走了过去!
脚步稳定,甚至带着点赶时间的匆忙。视线平视前方,仿佛那个红色的身影只是一根碍事的路灯杆。
十米、五米、三米……
红雨衣似乎没料到这个反应,转身的动作顿住了。
就在姜妙音即将与它擦肩而过的瞬间——
“姐……姐……”
一个湿漉漉的、带着重重回音的孩子声音,直接钻进她耳朵里,不时通过空气传播。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某种急切的渴望。
同时,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淡淡水腥味的“气息”试图缠绕上来。
姜妙音左手的盐米粉袋隔着布料被她用力捏了一下,右手的镇魂诀微微发烫。她脚步丝毫未停,甚至没有偏头看一眼,只是嘴唇微动,用只有自己能听清的音量,快速吐出两个字:
“让开。”
语气平淡,没有威胁,也没有情绪,就像在让一个挡路的陌生人。
但配合着她右手镇魂诀瞬间亮起又熄灭的微不可查的青光,以及左口袋盐米粉袋散发出的、普通人无法察觉的干燥温暖的“气息”,那缠绕上来的阴冷感如同碰到烙铁般猛地缩了回去。
“呜……”一声细小的呜咽。
红雨衣的身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鲜红的颜色似乎都黯淡了一瞬。
姜妙音已经走过去了。她没有回头,步伐频率不变,甚至稍微加快了一点,仿佛刚才只是拂开了一片碍事的树叶。
雨继续下着。
走出十几米后,那种被注视的粘稠感才彻底消失。
她松开右手的诀,左手也从口袋里拿出来。掌心有点汗湿。
不是害怕,是紧张。以及使用能力(哪怕是最基础的)后带来的一点点疲惫。
她不喜欢冲突,哪怕是这种无声的、短暂的冲突。但有时候,直截了当的“无视”加上一点点坚定的“排斥”,比逃跑或对抗更有效。尤其是对于这种依赖他人“注意”和“恐惧”而存在的低级灵体。
又走了几分钟,林荫路到了尽头,前面就是熟悉的“梧桐里”街口,昏黄温暖的老式街灯在雨中显得格外可亲。
她松了口气。
这时,她才感觉到帆布包里《缘劫簿》在微微发热。她没有立刻查看,而是先快步走到街角那家还没打烊的、亮着暖光的小糖水铺。

“一碗热红豆沙,打包。”她对柜台后正在打瞌睡的老婆婆说,声音因为刚才的紧绷而有点干涩。
热乎乎的红豆沙用纸碗装好,香甜的气息驱散了夜雨的寒气和残留的那一丝水腥味。她捧着碗,慢慢走回自己的红砖楼。
直到坐在自家客厅的旧沙发上,打开红豆沙,她才拿出《缘劫簿》。
新的一页已经生成。
水墨画得很生动:雨夜林荫路,一个快步行走的模糊女子背影,身后一个红色的、扭曲晃动的矮小影子正在溃散。旁边还有一个小图,是她捏着镇魂诀的右手特写。
文字浮现:
【雨障】
执念:迷失童魂,附于他人遗弃的雨衣,渴望被带领归家(然已忘家何在)。
缘法:低等执念附着体,以畏惧与关注为食。无视、坚定心志、轻微驱散即可解。
解决者:姜妙音(使用基础镇魂诀、民用驱秽粉)
功德:微末。
备注:可考虑净化后引入土地祠或儿童公园,需后续处理(暂记)。另,便利店琉璃妖情报准确,可信度+1。
姜妙音看着“民用驱秽粉”那几个字,嘴角抽动了一下。还真是贴切。
她合上簿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红豆沙送进嘴里。甜糯的口感顺着食道滑下,温暖了肠胃,也安抚了神经。
窗外雨声渐沥。
楼顶隐约传来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她的浣熊邻居也在躲雨。
她吃完红豆沙,洗净碗勺,然后拿出便利店给的银灰和乌龙茶,按照指示煮了那杯味道古怪的“灰茶”。浅灰色的液体,入口果然有股清新的苔藓味,并不难喝。喝下去后,身体里残留的那一丝阴冷不适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暖意。
今晚算是正式“工作”了一回。
虽然过程让人不太愉快,但结果还行。她保护了自己的清净,确认了琉璃妖情报的价值,还赚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功德”。
最重要的是,她没被纠缠,也没被迫进行更多令人头皮发麻的交流。
她洗了澡,换上干净的睡衣,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子里。
临睡前,她模糊地想:明天要不要去便利店,跟那个琉璃妖店员点个头?算是……确认情报的谢意?
算了。
太麻烦了。
还是假装没发生过吧。
社恐的修行之路,就在这种“解决麻烦”和“避免社交”的反复横跳中,缓缓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