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下午,办公室弥漫着周末前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期待的松弛感。姜妙音正在整理“外出调研”的报销单据,眼神专注,仿佛那些票据是珍贵的古籍。
忽然,一种极其细微的、熟悉的“颜色”波动,像石子投入她感官的静湖。
她抬眼。
斜前方的工位,林舒正对着电脑屏幕。她精致的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鼠标悬停着,屏幕上不是报表或方案,而是一张……儿童绘画比赛的宣传海报。色彩斑斓,充满童趣。
林舒没有动,只是看着。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桌沿。
她周身那层完美的“商务灰”,此刻如同被水浸湿的纸,脆弱地褪去,露出底下那片一直被压抑的、深沉的“暗蓝色悲伤”。那悲伤此刻浓得几乎化不开,带着潮水般的重量,无声地弥漫在她小小的工位隔间里。比汇报会那天感受到的,要清晰和汹涌得多。
姜妙音迅速低下头,仿佛被单据上的数字深深吸引。
她不该看。这不关她的事。她已经做了该做的——帮助那个迷失的童魂解脱。人际的后续,不在她的“业务范围”内,更在她的“舒适区”外。
可是……
那暗蓝色里,除了悲伤,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被淹没的“枯黄色”——那是愧疚,是自我惩罚。
那个孩子画里,最在意的“彩虹纽扣”。
林舒摩挲桌沿的手指,偶尔会划过她自己通勤包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丝暗红执念曾经渗出的地方。
姜妙音的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她的社恐雷达在尖叫:别管!别介入!保持距离!
但心底某个更柔软、也更固执的地方,那个曾为了一幅儿童蜡笔画面驻足的地方,却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那颗纽扣,如果她没猜错,就在她帆布包的内袋里。是那晚“超度”完成后,在消散的光尘边缘,她无意中瞥见并下意识拾起的——一枚小小的、廉价的、塑料七彩纽扣,背面别针已经锈蚀。它不属于那个童魂了,但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过去的微光。
给,还是不给?
这是一个远比面对红雨衣更艰难的选择。前者是明确的“业务”,后者是模糊的“人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办公室的人陆续离开,周末的欢快气息在走廊里流动。林舒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指尖细微的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姜妙音也“加班”到了最后。当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时,那种寂静几乎有了实质的重量。
她终于站起身,动作很轻。走到茶水间,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慢慢喝完。然后,她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走向门口,仿佛只是普通的下班。
路过林舒工位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林舒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抬头。
姜妙音的手,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从外套口袋里抽出,将一个小小的、用便签纸仔细包裹好的东西,极轻极轻地放在了林舒的键盘旁边——一个她只要稍微动一下就能看到,但又不会太显眼的位置。
她没有停留,没有看林舒的反应,就像只是不经意间拂过桌面。
然后,她继续走向门口,步伐平稳。
就在她的手触到门把手的瞬间,一个很轻很轻、带着迟疑和干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姜……姜主管?”
姜妙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半秒。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拉门的动作。
“这个……是?”林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甚至有点颤抖。
姜妙音背对着她,目光落在门板细微的木纹上。她沉默了几秒钟,这沉默在空旷的办公室里被拉得很长。
终于,她用一种尽可能平稳、但比平时音量稍低的声音开口,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斟酌过:
“他去了……很温暖,很亮的地方。”
顿了顿,仿佛用尽了今天所有的社交能量,又补充了更轻的一句,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却又足够清晰:
“以后……别这样了。”
别这样了。别再让愧疚和悲伤,变成困住自己也困住所爱之人的枷锁。
说完,她没有等林舒的任何回应——无论是疑问、震惊还是感激——迅速拉开门,走了出去,并顺手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将她和那个弥漫着沉重情绪的空间隔开,也挡住了身后林舒充满愧疚的崩溃哭声。
走廊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姜妙音快步走向电梯,感觉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烫,心跳也比平时快了一些。一种混合着“做了多余的事”的懊恼和“或许应该这么做”的释然的复杂情绪,在她心里交织。
她不喜欢这种情绪。太麻烦了。
电梯下行时,她打开《缘劫簿》。最新一页已经更新,没有画面,只有寥寥数行字:
【余音】
行为:归还执念遗物,传递解脱讯息。
性质:非必要之人际介入。
风险:低(对方未必理解,可能视为巧合或错觉)。
效果:未知。
备注:遵从本心之举,无关功德。私以为,可。
看到最后三个字“私以为,可”,姜妙音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抿平。
这簿子,有时候还挺会说话的。
她走出大厦,晚风拂面,带来都市夜晚特有的混杂气息。她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事情做了,就这样吧。
她走向地铁站,步伐渐渐恢复了一贯的、略显匆忙但目标明确的节奏。周末的夜晚,她只想快点回到她安静的旧楼,或许用新收到的粉色纹路石头压泡面盖,看一集不用动脑子的综艺,然后早点睡觉。
至于林舒会怎么想,那颗纽扣会带来什么,她不再去揣测。
有些重量,放下了,就让它留在原地。
而有些话,说出口了,就不再回头。
这大概就是她这个社恐,能给出的、最接近“安慰”的东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