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袁监正登门
林衍回到住处时,天已经全黑了。
不是他昨晚待的那个小院,而是袁天罡安排的另一个地方——永和坊的一处独门小院,更僻静,院墙更高,门口挂了“林宅”的木牌,好像他真在这儿住了很久似的。
他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
正屋亮着灯,窗纸上投出两个人影——一个坐着,身形挺拔;一个站着,微微佝偻。
林衍脚步顿了顿,手按在腰间的算盘上。
屋里传来声音:“进来吧。”
是袁天罡。
林衍推门进屋。
果然,袁天罡坐在主位的圈椅里,端着茶杯,正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
他旁边站着个老者,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但眼睛很亮,见到林衍,躬身行礼:“老奴姓吴,是这宅子的看门人,也是厨子。林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林衍点点头,目光转向袁天罡:“监正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顺路。”袁天罡放下茶杯,“看看你住得惯不惯。明天就要上路,睡不好可不行。”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衍听出了弦外之音——是来敲打,也是来交代最后的事。
“斩铁和影蛾呢?”林衍问。
“在隔壁。”袁天罡示意吴老头退下,等门关上了,才接着说,“本官让他们自己商量明天的路线和接应方案。他俩一个在陇右打过仗,熟悉山地;一个在长安地下混了十年,熟悉暗道。让他们自己安排,比本官插手更稳妥。”
林衍在对面坐下,没碰桌上吴老头刚沏的茶。
“监正大人有话直说吧。”
袁天罡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
“你比本官想的还急。”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册子,放在桌上,“这是紫阳观的地形图和人员配置。观里常驻道士二十七人,杂役十五人,香客每日少则几十,多则上百。玄冥子住在观后的‘清修洞’,不轻易见客。”
林衍翻开册子。
图绘得很精细,连观里几口水井、几处暗门都标出来了。
人员名单更详细,每个道士的法号、来历、擅长什么,甚至有几个标注了“疑似药人”。
“药人也在观里?”林衍皱眉。
“一部分。”
袁天罡说,“严重的、已经异变的,可能被处理了。症状轻的、还能控制的,就留在观里打杂,顺便观察药效。玄冥子需要数据。”
数据。
林衍想起停尸房里那些针孔图案的变化,从六个到十二个,像在调整参数。
在现代,这叫临床试验;在这里,这叫草菅人命。
“我要找什么证据?”他问。
“三样东西。”
袁天罡伸出三根手指,“第一,玄冥子和内卫往来的信件,最好有印鉴或私章;第二,赤金丹的完整配方和炼制记录;第三,药人的名册和症状记录。这三样,随便一样都能定他的罪。”

“拿到了怎么送出来?”
“斩铁和影蛾会接应。他们俩在观外三里处的山神庙等你。你拿到东西,想办法脱身,去山神庙汇合。然后……”袁天罡顿了顿,“然后看情况,是直接回长安,还是另寻他路。”
“什么意思?”
“意思是,”袁天罡看着他,“如果事情顺利,你们拿到证据,玄冥子还没察觉,那就快马加鞭回长安,本官会安排人接应。但如果……你们被发现了,玄冥子动了杀心,那长安就不能回了。”
“为什么?”
“因为内卫在长安的眼线比蚂蚁还多。”
袁天罡语气平静,“你们一动,他们就知道。如果玄冥子发现证据被盗,第一反应就是通知内卫在长安截杀。到时候,城门一关,你们就是瓮中之鳖。”
林衍沉默。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悠长而沉闷。
“所以,”他缓缓说,“最坏的情况是,我们回不了长安,得在外面躲?”
“或者……”袁天罡压低声音,“直接把证据送去该送的地方。”
“哪里?”
袁天罡没立刻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往外看了看。夜色浓稠,只有远处几盏灯笼的光晕。
“你知道本官为什么选你吗?”他忽然问。
“因为我是局外人。”
“不全是。”
袁天罡转过身,“还因为你‘算得准’。西市的人都信你林半仙铁口直断,说你算凶吉,一说一个准。”
林衍皱眉,不懂他想说什么。
“算命这一行,讲究‘话不说满,事不做绝’。”
袁天罡走回桌边,重新坐下,“但你不是。你给吴娘子算卦,直接说‘三日之内,闭门谢客’。你给那妇人算,直接说‘往东边找’。你不留余地。”
“所以?”
“所以有人信你。”
袁天罡盯着他,“如果有人——比如某个大人物——听说长安城出了个神算,能断生死,能测吉凶,你说他会不会想见见你?”
林衍心头一跳。
“你是说……”
“玄冥子痴迷炼丹,也痴迷占卜星象。”
袁天罡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常对人说,自己炼丹是‘窥天机、夺造化’,需要高人指点。如果你以‘林半仙’的身份去紫阳观,说是慕名拜访,想与他论道……你说他会不会见你?”
林衍懂了。
他还是饵,但这次要钓的鱼,可能愿意跟他多聊几句。
“见了之后呢?”他问。
“见了之后,就看你的本事了。”
袁天罡从怀里又摸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枚铜钱,一块龟甲,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这是司天监的《占星要略》,里面有二十八星宿的推演法和一些常见的卦辞。你今晚背熟,明天用得上。”
林衍接过,翻开册子。
字迹工整,配着星图,确实像那么回事。
“你要我装成真会算命的?”他问。
“你本来就是真会算命的。”
袁天罡笑了,“区别只是,你以前靠的是观察和推理,现在得加点星象术语,显得更高深。”
林衍合上册子,深吸一口气。
“如果玄冥子让我当场算卦呢?”
“那就算。”
袁天罡说,“你算凶吉的本事,本官见识过。只要不涉及朝政、不涉及他那些勾当,随便算。重要的是取得他的信任,让他带你进清修洞,让你看到那些不该看的东西。”
“然后我就偷证据?”
“然后你就见机行事。”
袁天罡站起身,准备离开,“记住,活着最重要。证据拿不到,下次再拿;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林衍一眼。
“还有一件事。”
他声音压得更低,“斩铁和影蛾,本官信不过。”
林衍一愣。
“他们俩一个恨内卫入骨,一个要为弟报仇,心思都不在‘查案’上。如果遇到危险,他们可能会先顾自己,或者……做出不理智的事。你要留个心眼。”
“那你为什么还派他们跟我去?”
“因为本官没人可派了。”
袁天罡苦笑,“司天监里,不是被收买的,就是被吓破胆的。斩铁和影蛾至少敢拼命,而且……他们也想查清真相。”
他推门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林衍坐在原地,许久没动。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油灯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晃,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像另一个沉默的人。
他拿起那本《占星要略》,翻了几页。
星宿、卦辞、推演法……这些东西他穿越后研究过一些,但不算精通。
临时抱佛脚,能骗过玄冥子那种老狐狸吗?
不知道。
但必须试试。
他把册子收好,又拿出紫阳观的地图,借着灯光细看。
清修洞在观后山的半腰,入口很隐蔽,据说有机关。
观里几处可能藏东西的地方:玄冥子的书房、丹房、还有一间标注“秘库”的地下室。
怎么进去?
怎么出来?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袁天罡那种沉稳的步子,是两个人的——一个重,一个轻。
林衍起身,手按在算盘上。
门被推开,斩铁和影蛾走了进来。
两人都换了装束:斩铁穿了身猎户的粗布衣裳,背着一张弓,腰间的横刀用布裹了;影蛾还是黑色劲装,但外面罩了件灰扑扑的斗篷,遮住了身形。
“谈完了?”斩铁开口,语气不善。
林衍点头。
“那老狐狸说什么了?”
“说了路线和任务。”林衍顿了顿,“也说了,让我们见机行事,活着最重要。”
斩铁嗤笑:“他当然希望我们活着,活着才能替他卖命。”
影蛾没说话,走到桌边,看了眼地图,又抬头看林衍:“你打算怎么进观?”
“装成算命的,求见玄冥子。”
林衍说,“袁监正说,玄冥子痴迷星象占卜,可能会见我。”
“然后呢?”
“然后找机会进清修洞,找证据。”
斩铁走到窗边,抱臂看着外面:
“你想得太简单了。玄冥子能在终南山混这么久,不是傻子。一个陌生人突然上门,他会不起疑?”
“所以需要你们在外面制造点动静。”
林衍说,“比如……香客闹事,或者‘意外’火警,把观里的人引开一部分,我好行动。”
斩铁转过头,盯着他:“我们怎么制造动静?”
“你是猎户。”
林衍看向他背的弓,“山里野兽多,射几支火箭进观里的柴房,不难吧?”
斩铁没说话,但眼神动了动。
“影蛾,”林衍又看向她,“你熟悉暗道。观里应该有排水渠或者送菜的小道,你能摸进去吗?”
“能。”影蛾回答得很干脆,“但进去做什么?”
“接应我。”
林衍指着地图上的“秘库”,“如果我拿到证据,但正门出不去,你就从暗道进来,带我走。”
影蛾沉默了几秒,点头。
三人又商量了些细节:
明天什么时辰出发,走哪条路,在山神庙怎么碰头,万一失散了去哪里汇合。
斩铁虽然语气不善,但说到正事时很认真,陇右从军的经验让他对地形和时机有精准的判断;影蛾话少,但每句都在点子上,对潜行和机关的了解远超常人。
商量完,已经过了子时。
斩铁打了个哈欠:“我睡了。明天卯时出发,别误了时辰。”
他转身出了正屋,往东厢去了。
影蛾没走。
她还站在桌边,手指轻轻抚过地图上“清修洞”的位置。
“我弟弟,”她忽然开口,“死前那几天,去过终南山。”
林衍看向她。
“他最后一次回家,身上有草药味,还有……香灰味。”
影蛾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我问他在查什么,他说在查一批‘失踪的药人’。说那些人被送去终南山,就再也没回来。”
“你怀疑那些人就在紫阳观?”
“不是怀疑。”
影蛾抬起头,淡金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两簇冷火,“我知道。我跟踪过内卫押送的车队,他们半夜出城,往终南山方向去。我跟到山脚,不敢再跟——那里有暗哨,很多。”
林衍沉默。
“明天,”影蛾看着他,“如果你在观里看到我弟弟的……遗物,帮我带出来。”
“什么遗物?”
“一个香囊。”
她手指微微颤抖,“我娘留给他的,他从不离身。如果……如果他真的死在那里,香囊应该还在。”
林衍点头:“好。”
影蛾没再说谢谢,转身出了门,往西厢去了。
屋里又只剩林衍一人。
他吹熄油灯,躺到床上,睁眼看着黑暗中的房梁。
脑子里画面纷乱:停尸房那些没有脸孔的头颅、颈部的针孔、灰雪里的汞铅、袁天罡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斩铁血红的瞳孔、影蛾颤抖的手指。
还有明天。
明天他要去一个道士的洞府,装神弄鬼,偷取证据,然后在两个不太可靠的同伴接应下逃跑。
成功了,可能揭开一个惊天阴谋;失败了,可能变成第十二具画皮尸体。
他翻了个身,手摸到枕边的算盘。
珠子在指尖滚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计算明天的凶吉。
他忽然想起袁天罡最后那句话:“斩铁和影蛾,本官信不过。”
为什么信不过?
因为斩铁太恨,可能会冲动?因为影蛾太悲,可能会被情绪左右?
还是因为……袁天罡在隐瞒什么?
林衍坐起身,重新点亮油灯,拿出那本《占星要略》,快速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
但对着灯光细看,能看到极淡的、用米汤写的字迹。
这是古代的密写法,遇热显形。他拿起油灯,小心烘烤纸页。
字迹渐渐浮现。
只有一行:
“若遇‘丙戌七’,杀之。勿问缘由。”
丙戌七。
林衍心脏猛跳。
这是内卫的编号。
袁天罡让他杀一个内卫?为什么?这人是谁?会在紫阳观出现?
他继续烘烤,但再没别的字了。
只有这一句冰冷的命令。
林衍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撕下这一页,凑到灯焰上烧掉。
纸页卷曲、焦黑,化为灰烬,落在桌上,像一小撮灰雪。
他吹熄灯,重新躺下。
这次,真的睡不着了。
窗外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像是老鼠爬过屋顶,又像是……人在轻手轻脚地走动。林衍屏住呼吸,仔细听。
声音从东厢那边传来,很轻,但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停了。
斩铁还没睡?还是在收拾东西?
又过了一会儿,西厢那边也有动静——是极轻微的开门声,然后是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往院子后门方向去。
影蛾出去了?
林衍躺着一动不动,直到所有声音都消失,院子里重归死寂。
他才慢慢坐起来,穿好衣服,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月光很淡,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口井和井边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像两只纠缠的鬼手。
东厢和西厢的窗都黑着。
但林衍知道,那两个人,一个可能醒着,握着他的刀;一个可能已经潜入了夜色,去做她自己的事。
这个临时凑起来的三人小队,还没出发,就已经各怀鬼胎。
他坐回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算盘珠子。
哒、哒、哒。
像计时,又像倒数的秒针。
天快亮了。
而终南山在五十里外,沉默地等着。
出发前,去另一个地方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