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启明大学的操场还笼在一层薄薄的、带着青草和露水气息的雾气里。深红色的塑胶跑道被浸润得颜色更深,边缘的草坪上,细小的水珠在初升的朝阳下闪闪发亮,像撒了一地碎钻。
操场上人不多,三三两两晨练的学生,呼吸间呵出白色的雾气,脚步声在空旷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墨紫琦抱着几本英语单词书,假装很认真地坐在看台最下面几级台阶上,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跑道上那个规律移动的身影。
蓝笙穿着简单的深灰色运动服,白色跑鞋。他的步伐均匀而富有节奏,手臂摆动的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利落的力量感。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微微汗湿的额发,让他平日过于冷峻的线条,在运动中显出一种难得的、充满生命力的锐利。他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呼吸、心跳和脚下延伸的道路。
紫琦托着腮,看着看着,手里的单词一个也没记进去。她只是觉得,能这样安静地看着他,呼吸着同一天早晨的空气,感受着同样的阳光慢慢驱散雾气,心里就胀满了某种暖洋洋的、踏实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自从图书馆那晚之后,一种微妙的勇气在她心底生了根。她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起他的日常轨迹——不算跟踪,她对自己说,只是……多一些“了解”。林远学长偶尔在朋友圈吐槽“笙哥雷打不动六点二十开跑”,手作社有学姐提起“计算机系那个冰山男神好像常去三食堂买火腿蛋三明治当早餐”,还有一次她路过实验楼,看见他独自坐在楼外的长椅上闭目养神……
这些零碎的信息,像散落的珠子,被她悄悄串了起来。
于是,她“恰好”也开始了晨间背单词的计划,地点“刚好”选在了视野不错的操场看台。当蓝笙结束晨跑,用毛巾擦着汗,朝着操场出口走去时,她就会“刚好”也站起身,收拾东西,朝着同一个方向——第三食堂——慢悠悠地晃过去。
第三食堂的早餐窗口总是排着不长不短的队,空气里弥漫着包子、豆浆、煎饼果子混合的温暖香气。紫琦排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眼睛却像装了雷达,悄悄锁定着队伍前方那个穿着运动服、背影挺拔的身影。
她看见他走到熟悉的窗口,对里面的阿姨简短地说:“火腿蛋三明治,黑咖啡,打包。”
声音因为刚运动过,带着一点平时没有的、低哑的磁性。
紫琦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等到他拿着打包好的纸袋转身离开窗口,才快步走上前,对着阿姨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阿姨,我要一份火腿蛋三明治,嗯……再要一杯热豆浆,打包。”
“好嘞!”
拿着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早餐走出食堂,紫琦的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朵上。她小跑了几步,在通往实验楼和教学区岔路口的那张绿荫长椅附近,“恰好”追上了正放慢脚步、似乎在看手机信息的蓝笙。
“蓝笙学长!早呀!”她扬起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又元气,像任何一个遇到熟人的早晨。
蓝笙闻声抬起头。晨光落在他脸上,汗珠已经干了,皮肤透出运动后健康的微红,眼神依旧是那种清冷的平静。他看到抱着两份早餐、脸颊因为小跑而泛起一层淡粉的紫琦,目光在她手里的纸袋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早。”他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脚步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紫琦赶紧跟上去,走在他身侧稍后半步,一边走一边用那种有点苦恼、又带着点“分享”意味的语气说:“学长,那个……三食堂的火腿蛋三明治今天买一送一活动最后一天呢,我一下没注意买了两个……这个给你吧?不然我肯定吃不完,好浪费的。”
她说着,将手里那份还没动过的三明治递了过去,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里面盛满了“快收下吧不然真的很浪费”的真诚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蓝笙的脚步顿住了。他侧过头,垂眸看着她递过来的纸袋,又抬起眼,对上她那双小鹿般湿漉漉的、写满“我是真的吃不下”的眼睛。
空气安静了几秒。远处传来自行车的铃声和学生的谈笑声。
就在紫琦觉得自己的理由快要撑不住、脸颊开始发烫时,蓝笙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还带着温热触感的纸袋。
“……谢谢。”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收下了。
紫琦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啪”地松开了,随即涌上来的是一股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她努力克制着想要跳起来的冲动,只是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不客气不客气!那……学长慢走,我去教室啦!”
她挥了挥手,抱着自己那份早餐和豆浆,转身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小跑而去,双马尾在晨风里欢快地跳跃着,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蓝笙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雀跃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拐角,才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看手里多出来的这份早餐,又看了看自己原本买的那份,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迈开步子,继续朝实验楼走去。
第一次的成功,像给紫琦注入了强心剂。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巧合”以不同的理由上演着。
“学长,豆浆买一送一,这杯给你!”
“学长,三明治今天的酱料给得超多,我这份完全够吃了,这份你尝尝?”
“哎呀,差点忘了我不吃黄芥末……学长,这个给你吧?”
理由五花八门,但核心不变:她“多”了,“吃不下”,“不想浪费”。而那双眼睛里的期待,总是亮得让人无法拒绝。
蓝笙从最初的略微诧异和礼貌疏离,到后来,似乎也默认了这种清晨的“交接仪式”。他不再多问,总是平静地接过,低声说一句“谢谢”。偶尔,在她递上早餐的第二天,他会从背包侧袋里拿出一瓶便利店买的矿泉水,或者一盒纯牛奶,递给她,语气依旧平淡:“给你。”
没有多余的解释,像是一种沉默的、等价的“交换”。
紫琦却每次都像收到宝贝一样,珍重地接过,心里甜滋滋的。这在她看来,不再是单纯的“邻居关照”,而是一种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某个周五的早晨,这份“默契”被一个不速之客撞破。
林远因为前一晚打游戏熬了夜,破天荒地被蓝笙拉起来晨跑,此刻正蔫头耷脑地跟在后面。就在紫琦照例完成“早餐交接”,准备开溜时,林远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哟!”他立刻精神了,一个箭步蹿过来,挤在两人中间,看看蓝笙手里多出来的三明治,又看看脸蛋微红、眼神躲闪的紫琦,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促狭笑容,“笙哥,这什么情况?爱心早餐?邻家妹妹也太贴心了吧!”
紫琦的脸“轰”地一下红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恨不得立刻挖个洞钻进去。
蓝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瞥了林远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闭嘴。
林远才不怕,他笑嘻嘻地凑近紫琦,压低声音,用自以为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实则蓝笙肯定听得见)说:“学妹,你这‘买一送一’‘吃不下’的理由,用了第几次了?下次要不要哥哥教你点新花样?”
“林远学长!”紫琦羞得耳朵尖都红了,跺了跺脚,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就跑,连再见都忘了说。
林远在她身后笑得直不起腰。
蓝笙没理他,径直往前走。只是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跑远、消失在人群里的娇小身影,然后转回来,对还在笑的林远说:“你很闲?”

林远立刻收住笑,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但眼里的戏谑却怎么也藏不住。
除了早餐,紫琦的“关怀”还以另一种更柔软的方式渗透着。
那是一个午后,她去实验楼给负责社团联的老师送手作社新一期活动的策划材料。刚走到楼外,就看到侧面的绿荫长椅上,蓝笙独自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
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树叶,在他身上、脸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膝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专业书。但此刻,书页被微风轻轻掀起一角,他的呼吸均匀,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睡着了。
紫琦放轻了脚步,悄悄走近一些。
她看见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色阴影,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听林远学长提过,他最近好像在跟一个很重要的项目,经常在实验室熬到很晚。
心里某个地方,轻轻软了一下,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她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阳光暖洋洋的,空气里飘着草木的清香,偶尔有鸟雀从枝头掠过,发出清脆的鸣叫。这一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冷淡和距离,安静得像个累极了的大男孩。
紫琦忽然想起自己背包侧袋里,有一个用干净纸巾小心包好的小袋子,里面装着几块她下午刚烤好的、小熊形状的黄油曲奇饼干。原本是想带回宿舍给清婉尝尝的。
她几乎没有犹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那个小纸包轻轻放在了长椅的另一端,距离他不远不近,既不会打扰到他,又能让他一醒来就看到。
做完这一切,她又站在原地看了他几秒,确认他没有被惊醒,这才像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心满意足地、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去送她的材料了。
大约十几分钟后,蓝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学生谈话声惊醒。他睁开眼,眼底还残留着一丝刚睡醒的迷蒙,但很快恢复了清明。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准备起身,目光却落在了长椅另一端那个小小的、浅黄色的纸包上。
他微微蹙眉,伸手拿了过来。纸巾包得很仔细,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金黄、散发着淡淡奶香的小熊曲奇,憨态可掬。
蓝笙的指尖在饼干上停顿了片刻。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周围。午后的实验楼外安静如常,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没有人。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手心的饼干上,看了几秒钟,然后拿起一块,放入了口中。
黄油和糖分的香甜在舌尖化开,烤得酥脆适中,带着手工制作特有的、不那么规整却温暖的味道。
他慢慢地咀嚼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那惯常的冰冷似乎被午后的阳光和口中的甜意,融化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缝。
而这一切,恰好被不远处刚从行政楼走出来、准备去实验楼找某位教授的学生会会长苏静雅尽收眼底。
苏静雅停下脚步,站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后,目光若有所思地流转。她看到那个总是扎着双马尾、笑容很有感染力的墨紫琦学妹,轻手轻脚放下东西然后悄悄离开。她也看到蓝笙醒来后,拿起那块明显是手工制作的饼干,安静地吃了下去。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优雅而意味深长的弧度。
几天后的一次学生会例行会议间隙,苏静雅端着咖啡,姿态从容地走到正在角落用笔记本电脑处理数据的蓝笙身边。
“蓝笙,”她微笑着开口,声音悦耳,“最近气色不错,看来项目进展顺利?”
蓝笙头也没抬,指尖在键盘上敲击着,只淡淡“嗯”了一声。
苏静雅并不介意他的冷淡,目光落在他手边那个与冷硬电子设备格格不入的、毛茸茸的猫咪杯垫上,笑意更深了些:“那个总在早晨给你送早餐的双马尾学妹,是叫墨紫琦吧?很贴心啊,是家里亲戚?”
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那么一瞬。
蓝笙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苏静雅,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用那种惯常的、听不出起伏的声调回答:
“邻居。”
两个字,清晰,简短,定义明确。
苏静雅漂亮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她看着蓝笙那双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波澜的眼睛,又想起那天午后阳光下,他独自吃下饼干的安静侧影,唇边的笑容越发从容笃定。
她轻轻晃了晃手中的咖啡杯,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和调侃:
“哦?只是邻居?”
蓝笙没有回答。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屏幕,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短暂的停顿后,又规律地响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拂过水面,未留痕迹。
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渗透,便再难回到最初的纯粹与坚硬。无论是清晨习惯性多出来的一份早餐,午后长椅上悄然出现的饼干,还是那句被反复定义却又似乎意犹未尽的“邻居”。
一种名为“习惯”的柔软力量,正在不知不觉中,编织进两个年轻人看似平行、实则早已悄然靠近的生活轨迹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