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建握着话筒,手在抖。
他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保险柜。
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封面上写着:“汉东油气集团2016-2020年度审计报告(原始版)”。
他盯着那份报告,看了很久。
然后,打开碎纸机。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纸张被绞成碎片,像一场沉默的葬礼。
早上七点四十分,祁同伟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省W大楼。
他特意没穿警服,一身深色夹克,标准的地方干部打扮。
但一米八五的个子,笔挺的腰板。
还有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还是透着一股子公安特有的硬朗。
电梯里,他对着光亮的轿厢壁整理领口,深吸一口气。
昨晚一夜没睡好。
高育良那些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宿,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梦里全是陆正鸿那双眼睛,平静,但深不见底。
“祁厅长,这么早?”
声音从身后传来。祁同伟一激灵,转身,看见王明快步走来。
“王秘书长。”祁同伟点点头。
“陆常委约的八点,我提前来等着。”
“陆常委已经来了。”王明压低声音。
“七点半就到了,在办公室看材料呢。”
祁同伟心里一紧。
七点半?省W领导一般八点半才上班。
这位陆常委,是真拼啊。
“祁厅长,请。”王明引他到五楼。
走廊很安静,只有打扫卫生的保洁员在擦拭窗台。
祁同伟走到最里面那间办公室,门开着一条缝。
他抬手,敲门。
“进。”
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祁同伟推门进去。
陆正鸿坐在办公桌后,没穿外套。
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正在看文件。
晨光从背后的大窗户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镶了道金边。
“陆常委。”祁同伟站定。
“同伟来了,坐。”
陆正鸿抬头,笑了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等我两分钟,这份材料马上看完。”
“您忙。”
祁同伟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他快速扫了一眼办公室,简洁,干净,没有多余装饰。
唯一特别的是,书架上除了文件盒,还摆着一套《资治通鉴》。
书脊都磨旧了,明显经常翻看。
两分钟。
陆正鸿真的只看了两分钟,然后在文件末尾签了名,合上,放到一边。
“公安工作不好干吧。”
陆正鸿开口,第一句就让祁同伟心头一跳。
“分内之事,应该的。”
“汉东的治安情况,我看了去年的数据。”
陆正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表格。
“刑事案件发案率下降2.1%,破案率上升3.4%,不错。特别是打黑除恶,成绩显著。”
祁同伟稍微放松了些。
“都是省W领导有方,公安战线同志们努力…”
“但禁毒这块,还需要加强。”
陆正鸿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下来。
“去年缴获毒品总量上升,但打掉的贩毒网络数量下降。什么意思?抓了小虾米,放跑了大鱼?”
祁同伟后背出汗了。
陆正鸿看禁毒数据?还看出门道了?
“这个…我们正在深挖…”
“要快。”
陆正鸿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
“毒品危害社会稳定,不能手软。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要人给人,要经费给经费,但我要看到成效。”
“是!一定落实!”
祁同伟赶紧表态。但心里更没底了。
这位陆常委,到底想说什么?不会真就为了听公安工作汇报吧?
“丁义珍的案子,进展怎么样?”
陆正鸿突然转了话题。
祁同伟呼吸一滞。
来了。
“还在查。丁义珍出逃前,销毁了大部分证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有限…”
“他出逃前二十四小时,见过哪些人?”
陆正鸿问,眼睛盯着祁同伟。
“这个…我们排查过。他秘书,司机,光明区几个副局长,还有…汉东油气集团的一个副总,叫陈海涛。”
祁同伟说到最后,声音低了半分。
“陈海涛。”
陆正鸿重复这个名字,点点头。
“刘新建的人。”
他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全在话里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祁同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丁义珍跑得蹊跷。”
陆正鸿靠回椅背,语气变得像是闲聊。
“一个区委书记,说跑就跑,还跑成了。谁给他通风报信?谁给他安排路线?谁在境外接应?”
他每问一句,祁同伟的心就沉一分。
“这个案子,要一查到底。”
陆正鸿最后说,声音不重,但字字千斤。
“不管涉及谁,涉及哪个层面,都不能姑息。这是上面的指示,也是汉东老百姓的期待。同伟,你明白吗?”
“明白!”
祁同伟站起来,立正。
“公安厅一定全力以赴!”
“坐,坐。”
陆正鸿摆摆手,忽然笑了。
“别这么紧张。我今天找你来,主要是想了解公安战线的情况,顺便…”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又抽出一份文件,推到祁同伟面前。
“顺便,请教你个事。”
祁同伟低头看。
那是一份厂区平面图,标注着“大风服装厂”。
图上,厂区西北角有个区域用红笔圈了出来。
旁边手写了一行小字:“疑似地下储油罐,容量约20吨”。
他脑子“嗡”的一声。
“这是…”祁同伟抬头,脸色有些发白。
“大风厂,你知道吧?”
陆正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光明峰项目最大的钉子户。老板蔡成功,因为拆迁补偿问题和区政府闹了半年。丁义珍跑路前三天,亲自批了补偿协议,但蔡成功没签字。”
祁同伟喉咙发干。
“我昨天看到一份材料,说大风厂以前是做印染的。厂区里有个地下油库,存着二十吨汽油,后来厂子转型做服装,油库就废弃了,但油…”
陆正鸿敲了敲那个红圈。
“还在里面。”
“这…这不可能吧?”
祁同伟声音有点抖。
“如果有这么大的安全隐患,消防部门早就…”
“消防部门查过三次,三次都没发现问题。”
陆正鸿打断他,笑了。
“你说巧不巧?”
祁同伟说不出话了。
“二十吨汽油,什么概念?”
陆正鸿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祁同伟。
“如果爆炸,相当于四十吨TNT。大风厂距离省W多远?我量过,2.8公里。”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
“也就是说,有人在省W大院旁边,埋了一颗足够把半个街区炸上天的炸弹。而我们的公安、消防,居然都不知道。”
“陆常委,我…”
祁同伟也站起来,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
“我不是在追究责任。”
陆正鸿走回办公桌,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盯着祁同伟。
“我是在问你,现在,立刻,马上,该怎么办?”
“我马上派人去查!如果属实,立即清除隐患!”
“怎么查?”
陆正鸿问。
“大张旗鼓去?告诉全厂工人,你们厂底下有二十吨汽油,随时可能爆炸?然后呢?工人什么反应?周边居民什么反应?媒体知道了怎么写?”
祁同伟愣住了。
“不能声张。”
陆正鸿一字一顿。
“不能激化矛盾,不能见光。但必须处理,立刻处理!”
“那您的意思是…”
“消防检查。”
陆正鸿吐出四个字。
“今天下午,消防总队对光明区重点企业进行突击消防检查。大风厂是重点中的重点。检查中发现厂区存在违规储存危险品,立即依法清除。全程专业,全程低调,全程…不留后患。”
祁同伟脑子飞快转动。
消防检查,合法合规。发现隐患,依法处理。
工人不会有太大反应,媒体也抓不住把柄。而且…
“消防总队归公安厅指导,这件事,你亲自督办。”
陆正鸿坐回椅子,语气恢复了平静。
“我要在明天太阳升起前,那二十吨汽油,从大风厂消失。干干净净,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是!”
祁同伟立正,敬礼。
“保证完成任务!”
“好。”
陆正鸿点点头,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容。
“同伟啊,汉东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年富力强,业务精通,好好干,前途无量。”
祁同伟心里一震。
这话,是招揽,也是警告。
“谢谢陆常委信任!”
他大声说。
“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去吧。”
陆正鸿摆摆手。
“抓紧时间。对了,处理完之后,写一份书面报告,直接送我办公室。这件事,就你我知道,明白吗?”
“明白!”
祁同伟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他靠在墙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后背全湿透了。
办公室里,陆正鸿重新拿起那份大风厂的平面图。
看了几秒,然后慢慢撕碎,扔进碎纸机。
轰隆隆的声音响起。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
祁同伟快步走出大楼,钻进车里,很快驶离。
手机震动。他看了一眼,是条短信。
“祁同伟已联系消防总队赵局长,行动下午三点开始。”
陆正鸿删掉短信,拨通另一个号码。
“陈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五分钟后,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敲门进来。
平头,黑框眼镜,白衬衫熨得笔挺,手里拿着笔记本。
“陆常委。”
“坐。”
陆正鸿打量着自己的新秘书。
陈海,汉东大学经济学博士。
在临水县干了三年副县长,因为整顿矿山得罪了人,被晾了两年。
硬骨头,但正是他需要的人。
“你觉得祁同伟这个人怎么样?”
陆正鸿突然问。
陈海显然没料到领导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谨慎地说。
“祁厅长业务能力很强,在公安系统威望很高,破过不少大案要案。”
“还有呢?”
“还有…”
陈海犹豫了一下。
“他办案有时比较…讲究方法。”
讲究方法。好委婉的说法。
陆正鸿笑了。
“你是想说,他有时不太守规矩,对吧?”
陈海没说话,算是默认。
“守规矩的人,在汉东公安系统,待不到厅长。”
陆正鸿意味深长地说。
“但能破案,能干事,就是好干部。你说呢?”
陈海似乎明白了什么,点头。
“您说得对。”
“今天下午,消防总队要对光明区进行突击检查。你跟进一下,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陆正鸿交代。
“特别是大风厂,重点关注。”
“大风厂?”
陈海皱眉。
“那不是个服装厂吗?”
“以前是做印染的。”
陆正鸿轻描淡写。
“可能会有安全隐患。你去跟一下,但别声张。”
“明白。”
陈海出去了。
陆正鸿重新坐回椅子,打开电脑,开始批阅文件。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震动半个汉东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下午两点五十分,十二辆消防车悄然驶入光明区。
没有鸣笛,没有闪烁的警灯。
车队分散开,各自前往预定检查点。
其中三辆车,开向大风服装厂。
厂区门口,保安还没反应过来,消防官兵已经下车。
“消防检查,请配合。”
带队的是消防总队副参谋长,上校肩章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他身后,祁同伟穿着便服,戴着墨镜,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
厂长老蔡慌慌张张跑出来。
“领导,这是…”
“例行消防检查。”
副参谋长出示证件。
“请带我们去车间、仓库、配电房,还有…”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平板。
“厂区西北角那片空地。”
老蔡脸色变了变。
“领导,那边就是个废弃的仓库,没什么好看的…”
“请配合。”
副参谋长语气强硬。
一行人走向西北角。
那里看起来确实像个废弃仓库,铁皮房顶都锈了,门口堆着废料。
但仔细看,地面有明显的大型车辆碾压痕迹,而且痕迹很新。
“打开。”
副参谋长命令。
老蔡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祁同伟走过来,闭了嘴。
哆哆嗦嗦掏出钥匙。

门开了。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些破机器。
但消防兵的专业仪器一进去,就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地下有大型密闭空间,挥发气体浓度超标!”
技术兵报告。
副参谋长蹲下身,敲了敲地面。
空洞的回声。
“挖开。”
挖掘机进场。
二十分钟后,地面被挖开,露出下面的钢板。
切割机切开钢板,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冲天而起。
下面,是六个巨大的储油罐。
测量,计算。
“总容量…约二十吨。”
副参谋长声音沉重。
现场一片死寂。
老蔡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查封!立即调集专业车辆,清运!”
副参谋长下令。
然后走到祁同伟面前,低声汇报。
“祁厅长,确认了,二十吨汽油,储存条件极差,随时可能…”
“清空,拆除,现场处理干净。”
祁同伟打断他。
“注意方式方法,别引起恐慌。”
“是!”
专业油罐车开进来,抽油泵开始工作。
消防兵在周围拉起警戒线。
但对外只说“发现消防隐患,例行处理”。
工人们远远看着,议论纷纷,但没人闹事。
老蔡被带到一边问话。
他哭丧着脸。
“这、这真不关我的事啊!这厂子是我前年接手的,原来的老板说下面就是个地下室,我、我哪知道是油库啊…”
“原来的老板是谁?”
消防警官问。
“姓丁,叫丁…丁什么来着,哎呀我这记性…”
祁同伟在远处听着,墨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
丁。
丁义珍的丁。
他转身走开,拨通电话。
“陆常委,确认了。二十吨,全B储存。现场正在清运,预计两小时内处理完毕。”
电话那头,陆正鸿的声音很平静。
“好。辛苦了。”
顿了顿,又说。
“同伟,这件事你办得很好。汉东需要你这样能打硬仗的干部。”
祁同伟握着手机,手指微微收紧。
“应该的。”
电话挂了。
祁同伟收起手机,看着远处忙碌的消防官兵。
汽油被一车车运走,那个巨大的隐患正在被消除。
但他心里清楚,汉东的隐患,远不止这二十吨汽油。
傍晚,夕阳西下。
陆正鸿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光明峰工地的方向。
虽然从这里看不到大风厂,但他能想象,那里的油罐应该已经清空了。
手机震动,陈海发来信息。
“大风厂油罐已全B清运完毕,现场无意外,工人情绪稳定。”
陆正鸿回了个“好”字。
然后他拿起桌上另一份文件。
那是汉东油气集团的基本情况介绍。
封面上,集团LOGO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他翻开第一页。
“汉东油气集团,省属重点国有企业,成立于1998年,总资产约1200亿元,年营业收入…”
他轻声念着这些数字,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晚上十一点二十七分。
汉东省W大楼五楼的灯还孤零零地亮着。
像黑暗海面上唯一的灯塔。
陆正鸿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脊背挺得笔直。
没有一丝疲惫的弧度。
他手里捏着一支红笔。
笔尖悬在一份关于“省属国有企业混合所有制改革试点方案”的文件上方。
第三页,第七行,他刚圈出一个数字。
汉东钢铁集团去年净资产收益率:1.7%。
旁边批了两个字:太低。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空调出风口的低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