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市的下游区域与上游仅一河之隔,却是天壤之别。这里的房屋低矮密集,墙壁上爬满水渍和霉斑,狭窄的巷道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成品和杨文租住的房子就在这片区域的一栋老旧楼房里。
房间只有十几平方米,被各种杂物塞得满满当当:成堆的旧书、散落的手稿、简易的折叠桌、两张破旧的椅子。墙上贴满了便签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故事构思和人物关系。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昏黄的台灯,在拥挤的空间里勉强撑开一小片光明。
杨文个子矮小,身高只有一米三,生着一张不敢见人的五官——并不是因为丑陋,而是因为严重的自卑。大多数时候,他都戴着黑色口罩。他是典型的侏儒症患者,最让人心疼的是,当年他为了救成品,左腿被截了肢,现在靠着假肢和拐杖艰难行走。
杨文和成品在这里已经蜗居了八年。杨文行动不便,却做了成品八年的助手,帮他整理手稿、联系出版社、处理各种杂事。
此刻,杨文正小心地在杂物中寻找成品今天要去约谈的手稿。成品生活在第二层的隔板上——那其实只是用木板在房间高处搭出来的一个简陋“阁楼”,需要爬一架摇摇晃晃的木梯才能上去。
杨文吃力地爬上梯子,看见厚厚一叠破旧的笔记本放在很高的柜子顶上。他心里骂骂咧咧:“成,你能不能放在下面啊!”
他踮起脚,伸手去够那些笔记本。假肢和梯子都不稳,他身体一晃,眼看就要从两米高的地方摔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成品冲进房间,及时接住了杨文。

“文哥,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跌倒了。”成品的声音有些颤抖。
杨文心里很是感动,眼睛开始红润起来:“成,我知道你为了当年的事情一直内疚,觉得我失去左腿是你的错。但成,我从未后悔过,这些年是你救赎了我!”
成品轻轻放下杨文,没有说话。他点起一支廉价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却被呛得咳嗽不止。一口痰无意中吐在墙上贴着的云间阁别墅海报上——那是上游最豪华的住宅区,海报已经发黄,边缘卷曲。
成品盯着那海报,非常坚决地说:“文哥,只要我的作品成功签约了,就可以住进云间阁了。到时候,你就不用再爬梯子,我们会有大书房,有大窗户,有阳光照进来的客厅。”
杨文跌跌撞撞地接了一杯水递给成品,水面因为他的假肢不稳而微微晃动:“成,我相信你!你的故事值得被所有人看到。”
成品接过水,目光落在杨文空荡荡的左裤管上,眼神暗了暗。十三年前的那条河,不仅带走了张科,也永远改变了杨文的人生。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文哥,手稿找到了吗?张氏酒楼那边的人说,很欣赏我的《河流两岸》。”
“找到了,在这里。”杨文从怀里掏出一沓整理好的稿纸,纸张边缘已经磨损,“成,我看了好几遍,这真的是个好故事。上游和下游,两个世界,一个人想要跨越那条河...这不仅是你的故事,也是很多人的故事。”
成品接过手稿,小心地装进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他换上一件稍微体面的衬衫——虽然领口已经磨得起毛,但至少是干净的。
“我走了,文哥。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小心点,成。那种地方...和咱们这儿不一样。”
成品点点头,推门而出。杨文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门缓缓关上,喃喃自语:“但愿这次能成。成,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张氏酒楼坐落在星辰市上游最繁华的地段,建筑以黄鹤楼为原型建造,五层楼阁环环相抱,飞檐翘角,外立面全是上等的红木雕刻,在夜幕下灯火辉煌,宛如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宫殿。顶层的“云间阁”是上游社会精英们聚会的高级雅阁,普通人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成品和杨文站在酒楼门前,仰望着这座璀璨的建筑,神色都有些恍惚。进出的宾客无不衣着光鲜,男士西装革履,女士裙裾飘飘,他们谈笑风生,身上散发着昂贵的香水味。
“文哥,这就是上游世界的雍华。”成品低声说,语气复杂。
杨文拄着拐杖,黑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倒映着酒楼的灯火,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成,记住,咱们是来谈作品的。他们欣赏你的才华,这就够了。”
成品搀扶着杨文,两人走进酒楼。大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千万点光芒,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他们的身影——一个穿着旧衬衫的年轻人,搀扶着一个矮小跛脚、戴着口罩的同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服务员迎上来,眼神在杨文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恢复职业微笑:“请问有预定吗?”
“520包间,张峰先生预定的。”成品说。
服务员的表情微微变化,态度更加恭敬:“请跟我来。”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挂着名贵字画,摆设着青花瓷瓶和玉雕。杨文的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这安静奢华的空间里格外突兀。成品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终于,他们停在520包间门前。服务员轻轻叩门,然后推开。
那一刹那,成品有些不知所措。包间内部比外面更加奢华:墙上挂着真迹油画,角落摆放着象牙雕刻,餐桌是整块紫檀木打造,餐具在灯光下闪着银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食物的香气。
圆桌中央坐着一个人,看上去五十来岁,却异常的儒雅年轻,脸上依稀有几处皱纹布满了沧桑,却丝毫不失帝王的霸气。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道士服,坐姿懒散,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透露着无形的压迫感。他就是张峰,星辰市无人不知的人物。
张峰站了起来,朝成品走了过去,步伐从容,像一头巡视领地的狮子。
“我早就听闻成先生文采过人,故事更是讲得精妙绝伦。”张峰伸出手,声音温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成品急忙从帆布包里拿出手稿,双手递了过去:“很荣幸!受到您的青睐。”
杨文轻轻拽了拽成品的衣角,压低声音:“他就是张峰,听说他在星辰市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几乎没有人敢招惹他;最主要的是他把灰色地带玩得明明白白。”
成品点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张峰身旁——那里坐着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女孩,正是张星雨。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容,长发盘起,露出修长的脖颈,宛如一只优雅的天鹅。张星雨也认出了成品,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但都没有说话,像陌生人一样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张峰接过手稿,随意翻看了几页,点点头:“有意思。《河流两岸》...这个名字取得好。一条河,两个世界,一个人想要渡河...”他抬眼看向成品,“成先生对这个主题很有感触?”
“我...我住在下游,每天都能看到河对岸的高楼。”成品谨慎地回答,“所以有些想法。”
张峰笑了笑,那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他环视包间里的每一个人——除了成品和杨文,还有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女,看样子都是张峰的朋友或合作伙伴。突然,张峰皱了皱鼻子,语出惊人:
“什么味道!”他用力吸了吸空气,“就好像是狗身上的汗味,这里有野狗吗?怎么有股子穷酸味。”
包间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闻了闻自己身上,没人敢说话。
张峰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最后锁定了杨文。他非常鄙夷地指着杨文:
“那个矮个子,说的就是你。请你滚出去。”
杨文的身体僵住了。成品能感觉到杨文握拐杖的手在发抖,指节发白。杨文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后慢慢平复。他心里想着:“这一次的签约对成非常重要,我不能影响了他。”
他没有说话,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艰难。
突然,一根精致的文明棍——刚才还靠在张峰椅子旁——被张峰随手拿起,敲在杨文的右腿假肢关节处。力度不大,却足够突然。
杨文身体失去平衡,瞬间摔倒在地。拐杖滑出去老远,撞在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咬着牙,忍着疼痛,用双手支撑身体,继续朝门口缓慢地爬去。
那一刻,成品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打碎了手中不知何时端起的酒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包间里格外刺耳。他的眼神变得十分犀利,冷冷地蔑视着张峰。
成品快步走过去,没有看张峰一眼,只是弯腰,小心翼翼地将杨文抱了起来。
“文哥,这般屈辱换来的东西,不要也罢。”成品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杨文在成品怀里,恶狠狠地看着张峰,眼睛里充满了杀意;成品温柔地看着杨文,摇了摇头。
张峰同样也起了杀意,他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成品,像一把冰冷的刀。张星雨很担心地看着父亲,又看看成品,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520包间里的人都沉默了,安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杨文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成品抱着杨文,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间,走出了那座金碧辉煌的酒楼,走进了星辰市沉沉的夜色中。
回到下游的出租屋,成品轻轻将杨文放在唯一的椅子上,转身去拿医药箱。房间里的灯依旧昏黄,但此刻这昏暗却让人感到一丝安全。
杨文一把推开了成品递过来的消毒药水,心里憋着一股火,声音有些发颤:
“成,我知道张星雨,她一定是张峰的女儿。你对她的喜欢,以后只能是你心中的秘密了。”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其实并不丑陋、只是有些异于常人的脸,“那个世界不会接受我们,永远不会。”
成品很平淡地笑了笑,蹲下身,不顾杨文的抗拒,执意检查他腿上有没有擦伤。“此刻,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杨文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的怒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哀。他伸手摸了摸成品的头,像哥哥对弟弟那样:
“成,你想要的,我会帮你拿回来!”
成品抬起头,灯光在他眼中跳动:“文哥,我不需要你为我冒险。我们可以慢慢来,总有一天...”
“没有总有一天!”杨文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张峰是什么人吗?他今天能当众羞辱我,明天就能让你在星辰市混不下去!你的作品?他有一万种方法让它永远不见天日!”
成品沉默了。他知道杨文说得对。张峰那种人,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横亘在他和理想之间,横亘在两个世界之间。
杨文看着墙上那张云间阁的海报,眼神变得锐利:“成,你继续写你的故事。剩下的事,交给我。”
“文哥,你想做什么?”成品警觉地问。
杨文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夜色中的星辰市,上游灯火辉煌,下游黯淡无光,一条黑色的河流将两者切开,就像成品故事里写的那样,就像张星雨画里画的那样。
而他们,被困在下游的这一边,望着对岸的繁华,中间隔着一条看似平静、实则深不见底的河流。
“我会想到办法的。”杨文低声说,声音里有一种成品从未听过的决绝,“一定会有办法的。”
成品看着杨文,突然想起十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想起那条河,想起沉入水底的张科,想起拼死救自己的杨文,想起那些孩子说的“谢谢你,成品”。
也许有些河流,一旦渡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有些秘密,一旦揭开,就再也藏不住了。
但成品知道,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会和杨文一起面对。就像十三年前,杨文没有放开他的手一样,他也不会放开杨文的。
夜色渐深,星辰市依旧被河流分为两个世界。而在这下游的一间小屋里,两个被世界遗忘的人,正在策划一场不可能的跨越。
河流静静流淌,倒映着两岸的灯光,也倒映着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与挣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