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宴最终以这样一种难堪而仓促的方式收场。
刘美娟拉着王泽明头也不回地离开后,包间里那根紧绷的弦仿佛彻底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尴尬和死寂在弥漫。那个双层水果蛋糕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中央,色彩鲜艳的奶油裱花和未曾点燃的蜡烛,成了对今晚这场闹剧最无声的嘲讽。
张守丽气得浑身发抖,想要破口大骂,却被丈夫死死按住,低声劝着:“少说两句吧,还嫌哥不够难受吗?”小宝似乎也感知到大人们之间可怕的低气压,瘪着小嘴要哭不哭,被父亲紧紧抱在怀里。
李秀莲的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她用粗糙的手背一遍遍擦拭着湿润的眼角,看着儿子如同石雕般僵立在蛋糕前的背影,心口一阵阵发疼。张长根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儿子身边,那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沉重地落在了张守义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没有言语,但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张守义几乎站立不稳,也烫得他心口更加涩痛。
“……爸。”张守义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依旧没有回头,不敢看父亲此刻的眼神。
“走吧,先回家。”张长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饱经世事的疲惫,“没啥大不了的。”
最终,一家人谁也没有心情去动那个蛋糕。张守丽夫妇带着孩子先开车回去了,临走前,张守丽红着眼眶看了哥哥一眼,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张守义坚持留下来善后。他送父母到饭店门口,看着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步履有些蹒跚地消失在县城的夜色里,那背影显得格外苍老和落寞。他站在原地,晚风吹在他单薄的外套上,带来刺骨的凉意,但他感觉不到,因为心里早已是一片冰原。
重新回到那个空旷、还残留着饭菜气息和冰冷蛋糕的包间,张守义才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拾。他将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仔细地打包好,动作机械而缓慢。服务员想要帮忙,被他轻声拒绝了。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用这种体力上的忙碌,来填补内心那巨大的、空洞的虚无。
他把打包好的餐盒整齐地放进袋子里,把散乱的椅子归位,擦拭着光洁的桌面。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播放慢镜头。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今晚的一幕幕:他早早的期待,频繁拨打的电话,刘美娟带着王泽明进门时那理所当然的表情,妹妹带着刺的话语,母亲被打断时的尴尬,父亲那一声声无奈的叹息……最后,定格在刘美娟为了王泽明,毫不犹豫甩开他的手,指责他“小气”、“不懂体谅”时那不耐烦的、冰冷的眼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捏,酸楚和钝痛一阵阵袭来。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忽视,习惯了在婚姻里不断地退让和包容,可当这一切在家人面前,在他最为珍视的生日这天,以如此赤裸和残酷的方式上演时,那种伤害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
他一直收拾到晚上快九点,才将一切整理妥当。提着沉重的打包袋和那个原封不动的蛋糕,他独自一人走出了“福临门”饭店。县城夜晚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霓虹闪烁,映照着来来往往、带着欢声笑语的行人,愈发反衬出他的形单影只和内心的荒凉。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开着车,在县城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转了很久。直到车载时钟显示接近晚上十点,他才调转方向,朝着他们在市区那个被称为“家”的房子驶去。
用钥匙打开门,屋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他摸索着打开客厅的灯,刺目的白光瞬间倾泻下来,照亮了空旷而冰冷的空间。玄关处,没有刘美娟的鞋子,显然她还没有回来。
他默默地将打包的饭菜放进冰箱,那个精致的蛋糕,他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放到了厨房的料理台上,没有打开。他脱下那件承载了太多失望的深蓝色外套,挂好,然后像个游魂一样,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很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一种麻木的清醒。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玄关处终于传来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张守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动,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空洞地望着对面的电视屏幕,那里映照出他模糊而疲惫的影子。
门开了,刘美娟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一丝忙碌后的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种事情解决后的松快。她换鞋,放包,动作利落。随着她的走近,一股淡淡的、属于出租屋老式厨房特有的油烟味,混杂着一点新装修材料的味道,隐隐飘了过来,钻进了张守义的鼻腔。
这味道,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某个不堪的画面——她为了另一个男人的安身之所,在夜晚奔波,沾染了一身的烟火气回来。而他这个丈夫,坐在这里,等来的不是生日的祝福和歉意,而是她身上属于别人生活痕迹的味道。
刘美娟似乎这才注意到坐在黑暗客厅里的张守义,她愣了一下,随即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和抱怨,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装神弄鬼的。”她走到客厅,没有开大灯,就着玄关透进来的光,看着张守义隐在阴影里的侧脸,“我说张守义,你今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在饭店里,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你给我摆什么脸色?让我下不来台就算了,你还让泽明那么难堪!他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脸皮薄,你让他以后在公司怎么面对我?怎么面对你?”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没有一句关于他生日是否过得开心,没有一句对于她中途离席、丢下他和所有家人的歉意,更没有一丝一毫对他此刻心情的关心。
所有的焦点,依然围绕着那个王泽明。他的感受,他的处境,他是否难堪。
张守义缓缓地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那张他爱了多年、如今却觉得有些陌生的脸。他张了张嘴,想问她,知不知道他等了多久,知不知道他看着她和别人离开时是什么心情,知不知道他父母是怀着怎样的失落离开的……
可最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发酵成一片苦涩的汪洋,他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因为他知道,说了,换来的大概率也只是她更理直气壮的“不懂事”、“不体谅”和“小气”。
他看着她因为抱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闻着那萦绕在她发梢间、不属于这个家的油烟味,只觉得无边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原来,压垮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都同样沉重的、日积月累的忽视与委屈。
夜,更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