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终究是在一种食不知味、勉强维持表面平静的诡异氛围中接近了尾声。桌上的菜肴剩了大半，精致，却冰冷，如同此刻张守义的心。服务员进来撤走了残羹冷炙，又端上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生日蛋糕盒子。
看到蛋糕，张守义沉寂了一晚的眼眸里，终于勉强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这是他特意在县城最好的糕点店定制的，奶油裱花围绕着“守义生日快乐”几个字，中间空着，他原本想着，等会儿可以和刘美娟一起，把带来的那个代表他们结婚五周年的人形糖偶放上去。
“哥，快切蛋糕吧，小宝都等不及了。”张守丽努力想让气氛活跃一些，她推了推儿子，小家伙也很配合地拍着小手，眼巴巴地看着那个大盒子。
张守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他站起身，亲手拆开包装，将那个双层水果蛋糕小心翼翼地摆在桌子中央。五彩的蜡烛被一根根插上，三十二根，细长的，代表着他又一年走过的岁月。
“来，美娟，”他转过头，看向坐在一旁正拿着手机似乎在回复消息的刘美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伸手想去拉她的手，“我们一起点蜡烛，一起吹。”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背的瞬间，仿佛那一点点肌肤的温暖，就能驱散这整晚积压在他心头的寒意。这是他生日宴上，最后一点属于夫妻之间的仪式感，是他内心卑微的期盼。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触到她的那一刻——
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猛地炸响，打破了包间里刚刚因为准备切蛋糕而勉强聚集起来的一点温馨。是刘美娟的手机。
刘美娟几乎是立刻缩回了手，仿佛张守义的手是什么烫人的东西。她看也没看张守义瞬间僵住的表情和悬在半空的手，迅速接起电话，语气是工作时的干练利落：“喂？哪位？”
张守义的手缓缓垂下，无声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刘美娟的眉头越皱越紧，声音也扬高了几分：“什么？今天到期？之前怎么没说清楚？……装修？立刻搬走？……不是，你这让我们泽明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地方住？……喂？喂？！”
对方似乎挂断了电话，刘美娟拿着手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急和不满。
“怎么了，美娟？”张守义哑着嗓子问，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是泽明的房东！”刘美娟烦躁地放下手机，语速极快，“说房子租约今天到期，房东儿子要结婚，房子要收回装修，让他今晚就必须把行李搬走！这叫什么事儿啊！之前沟通肯定有问题！”
王泽明在一旁适时地露出惶恐不安又带着十足委屈的表情，低声道：“刘总，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晚上随便找个网吧凑合一夜就行……”
“那怎么行！”刘美娟立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明天还有重要客户要见，休息不好怎么行？再说，网吧那种地方哪能住人！”
她说着，猛地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和包，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她看向还站在蛋糕旁，手里拿着打火机的张守义，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守义，你先切蛋糕吧，我带泽明去找房子安顿，他总不能真睡大街吧？这事耽误不得。”
张守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了。他看着妻子那副为了另一个男人心急火燎、仿佛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再对比她对自己生日这从头到尾的忽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蜡烛还没有点燃，那微弱的火苗尚未燃起，就已经要被这盆冷水彻底浇灭了。
他看着她已经准备离开的背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哀求：
“美娟……今天我生日。”
就今天，就这一刻，能不能看看我？这句话，他卡在喉咙里，怎么也问不出口。
刘美娟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他，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歉意，只有一种觉得他不可理喻的烦躁。她眉头紧锁，语气尖锐得像一把刀子，直直捅进张守义的心窝：
“生日年年都有，过了今天还有明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一点都不懂得体谅人？泽明的事是突发状况，是正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流落街头吗？张守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小气”……“不懂事”……“不体谅”……
一个个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张守义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为了这个家，为了她，付出了一切，包容了她所有的任性和忽视，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评价。
他看着刘美娟不再有丝毫停留，转身快步走向包间门口，甚至还催促了一下愣在原地的王泽明：“泽明，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赶紧去找房子是正经！”
王泽明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但还是迅速跟上，在经过张守义身边时，还低声飞快地说了一句：“张副总，对不起，生日快乐，我……”
后面的话，张守义已经听不清了。
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砸得他耳膜生疼。
他就那么僵硬地站着，站在那个装饰精美、却尚未点燃蜡烛的生日蛋糕前。脸上为了迎接客人、为了维持体面而强撑了一晚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最终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灰。
蛋糕上“生日快乐”那几个鲜红的字，此刻看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敢出声，紧紧依偎在妈妈怀里。张守丽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她想冲上去拦住那个拎不清的嫂子，却被身旁的丈夫死死拉住，对她摇了摇头。李秀莲看着儿子那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背影，眼圈瞬间就红了，她别过头，不忍再看，泪水无声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张长根重重地放下一直握在手里的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一声叹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无奈。
张守义怔怔地看着那扇被刘美娟和王泽明离开后，还在微微晃动的包间门。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剧烈的酸涩和滚烫，视线迅速模糊，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扭曲、变形。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仰起头，看向天花板上那盏依旧散发着明亮却无比冰冷光芒的水晶灯。
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这里哭。
他死死地忍着，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逼了回去，只剩下眼底一片猩红的血丝，暴露着他内心正在承受的、近乎毁灭性的冲击。
烛未燃，愿未许，人已散。
这场他期盼已久的生日宴，最终以这样一种无比难堪和残忍的方式，在他心上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