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才在服务员陆续端上热菜的动静中重新缓慢流动起来。只是先前那份家人团聚的温馨期盼，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所取代。
张守义默默回到主位坐下，那个原本留给刘美娟、紧挨着他的位置，此刻坐着的是王泽明。王泽明倒是神色自若，甚至还主动拿起桌上的茶壶，先给刘美娟斟了一杯，又转向张守义，语气恭敬：“张副总，我给您也满上。”
“嗯，谢谢。”张守义的声音有些发干，他看着杯中逐渐升高的、微微泛黄的茶水，心里却品不出一丝暖意。
刘美娟似乎完全没察觉到丈夫的低落和席间的微妙，她拿起筷子，很自然地夹了一块葱烧海参放到王泽明碗里：“泽明，快尝尝，这家店的招牌菜，跑了半天业务肯定饿坏了。”那语气里的熟稔和关切，让坐在对面的张守丽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谢谢刘总！”王泽明受宠若惊般地端起碗接过，脸上漾开腼腆又感激的笑，“还是刘总心疼我们下面人。”
张守丽看着这一幕，心里那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她性格直爽，最见不得她哥受委屈。从小到大，她哥都是家里最懂事、最肯吃亏的那个，对刘美娟更是掏心掏肺，没想到现在过个生日，还得受这种窝囊气。她扯了扯嘴角，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桌上的人都听清：
“嫂子，我看你现在天天带着这小王同志，出双入对的，比陪我哥的时间都多，都快赶上贴身助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小王才是你家里人哩！”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那层勉强维持的平静。
张守义握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面前那盘色泽油亮的红烧肉，仿佛能从中看出什么答案来。他想开口让妹妹少说两句，可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内心深处，他甚至可悲地觉得，妹妹这话虽然刺耳，却没说错。
王泽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迅速换上更加诚恳，甚至带着点无辜的表情，他放下碗，抢在刘美娟前面开口，语气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
“守丽姐，您可千万别误会。刘总就是心善，看我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市区打拼，无亲无故的，平时多照顾我一些。不像张哥，有刘总这么好的爱人疼着、顾着家里，啥都不缺。我……我就是沾了点刘总人好的光，心里感激得很。”
他这番话，听起来是在解释，在捧高刘美娟和张守义，可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被特殊关照的意味，以及隐隐将张守义划归为“被照顾”、“啥都不缺”的既得利益者，反而更坐实了张守丽话里的暗示。
张守义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那口憋着的气怎么也喘不匀。他依旧沉默着，只是握着筷子的手，关节处已经由白转红。
李秀莲眼见气氛越来越不对，赶紧打圆场。她是个传统的农村妇女，一辈子与人为善，最怕的就是场面难堪。她堆起温和的笑容，看向脸色已经不太好看的刘美娟，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和稀泥：
“美娟啊，守丽她心直口快，没别的意思。你照顾下属是应该的，说明你人好心善，对员工好。就是……就是今天毕竟是守义生日，你们俩能一块儿来，我们……我们就挺高兴的。”
老太太的本意是想把事情圆过去，提醒一下儿媳妇今天的主角是谁，希望她能顺坡下驴，哪怕只是象征性地给儿子夹个菜，说句软话，这页也就揭过去了。
然而，刘美娟显然不这么想。她正被张守丽那番话和王泽明“懂事”的回应搅得心里不快，觉得自家小姑子是在故意给她难堪，此刻听到婆婆这“各打五十大板”的话，心头那股火气更是压不住了。她将手中的筷子往碗沿上轻轻一搁，发出“嗒”的一声脆响，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李秀莲，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阿姨，您不太懂现在职场上的规矩。泽明不是我一般的下属，他是公司重点培养的人才，脑子活，有冲劲，将来是要挑大梁的。现在市场竞争多激烈？对于这样有潜力的年轻人，多花些心思照顾、培养，那是应该的，也是一种投资。不能光看着眼前这点小事，得把眼光放长远些。”
她这一声“阿姨”，叫得李秀莲脸色一白。虽然平时婆媳间不算特别亲热，但刘美娟大多时候还是跟着张守义喊“妈”的，这突兀的改口，其中的生分和不满，不言而喻。更何况，那番“不懂职场规矩”、“眼光放长远”的大道理，更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将她和这一桌“只看眼前小事”的家人隔了开来。
李秀莲张了张嘴，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她看着儿媳妇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训诫意味的表情，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儿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得厉害。她默默垂下眼，拿起手边的纸巾，无意识地反复折叠着，借此掩饰内心的难受和尴尬。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长根，将老伴儿的窘迫和儿子的隐忍都看在眼里。他默默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凑到嘴边，却并没有喝，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混杂在包间里轻微的碗碟碰撞声和王泽明低声对刘美娟说着“刘总，别为了我……”的劝解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但张守义听见了。
父亲那一声无奈的叹息，像是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依旧低着头，看着面前碗里白生生的米饭，只觉得眼前一阵发花，食不知味这个词，他今天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这顿他期盼了许久，精心准备的生日宴，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桌上的佳肴依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水晶灯依旧明亮璀璨，可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束缚着，压抑着，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热闹是别人的，尴尬和心寒，却是他们张家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