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娟那连珠炮似的抱怨，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坚硬的冰坨，砸在张守义早已冰凉的心上。她站在那里，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对他“不懂事”行为的不满，仿佛他才是那个破坏了美好夜晚、让她和她的“重点培养人才”难堪的罪魁祸首。
身上那淡淡的油烟味，似乎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她今晚为了另一个男人的奔波。
张守义一直低垂着的头，缓缓抬了起来。客厅里光线昏暗，只有玄关处投射过来的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晦暗。他看着她，这个他爱了整整十年，从大学校园到携手创业，曾经以为会共度一生的女人，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
一股混杂着委屈、愤怒、失望和长久压抑的酸楚，如同汹涌的暗流，终于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我让你下不来台？我让王泽明难堪？”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刘美娟，你看着我，你好好看看今天发生了什么！”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常年维持的沉稳和包容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压抑的情绪如同找到了突破口，汹涌而出。
“我从下午四点，就在饭店等着！带着爸妈，守着守丽一家子，像个傻子一样，一遍遍给你打电话！你要么不接，要么一句‘在路上’就把我打发了！我们一大家子人，眼巴巴地等到六点半，菜凉了，心也快凉了！”
他的声音逐渐拔高，不再是平日里的温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丝。
“结果呢？你来了，不是一个人来的，你带着王泽明！你轻描淡写一句‘他没地方吃饭，带过来凑个热闹’，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什么感受？有没有想过我爸妈、守丽他们怎么看？那是我的生日宴，是我们家人的聚会！”
刘美娟被他突然的爆发惊得愣了一下，但随即，那点惊讶就被更强烈的不耐烦和固有的认知所取代。她双手抱臂，这是一种下意识的防御和抗拒姿态，下巴微扬，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反驳：
“张守义，你至于吗？不就是带个下属吃顿饭吗？多大点事？你怎么变得这么斤斤计较，这么小心眼？泽明他一个人在市区不容易，我作为领导，多照顾一点怎么了？这是职场人情，你懂不懂？”
“职场人情？”张守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好一个职场人情！那我问你，是什么样的职场人情，需要你在切蛋糕的时候，为了他的一个租房电话，就毫不犹豫地甩开你丈夫的手？是什么样的职场人情，需要你丢下为你过生日的丈夫和所有家人，深更半夜去帮他找房子，还带着一身别人的油烟味回来质问我？！”
他往前逼近一步，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那是强忍泪水和不甘的痕迹。
“是！我小心眼！我不懂你们高深的职场人情！我只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唯一的期盼就是你能陪着我，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吃完那顿饭，吹灭那蛋糕上的蜡烛！可你呢？你的眼里、心里，除了王泽明，还有没有一点点我的位置？还有没有这个家？！”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积压了一整晚，不，是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宣泄出来。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发抖。
刘美娟被他吼得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你不可理喻”的烦躁。她最讨厌的就是张守义这副“翻旧账”、“斤斤计较”的样子，尤其是在她认为“完全正确”的事情上。
“张守义！”她也提高了音量，尖锐地打断他，“你够了！翻来覆去就是这点事！是，我今天没陪你切蛋糕，是我不对，行了吧？但那是突发状况！你能不能成熟一点，理智一点？别总是抓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因为激动而起伏的胸膛，非但没有产生丝毫愧疚，反而一种被“逼迫”和“不理解”的怨气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拿出最后的杀手锏，语气带着刺骨的冰冷和嘲讽：
“是，你现在是觉得委屈了，觉得我忽视你了。可张守义，你别忘了！当初创业的时候，要不是我拉着我爸的老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地拿到那几个关键订单，‘鑫源商贸’能开起来吗？能走到今天吗？你那时候怎么不跟我计较谁付出多谁付出少？现在公司稳定了，你倒是开始跟我算这些细账了？你这算不算是忘本？”
“忘本”两个字，如同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张守义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干了力气，猛地晃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他想起创业初期，两人挤在十平米不到的出租屋里，他每天凌晨四点冒着寒风去批发市场抢最新鲜的货，为了省几块钱运费扛着几十斤的箱子挤公交，啃着冷馒头就咸菜，却把赚来的大部分钱都交给她，让她去买她喜欢的衣服，去维护她认为必要的“人脉”……
他从未想过要跟她计较这些。他以为他们的付出是共同的，他们的目标是统一的。他以为她和他一样，珍视着那段相互扶持、甘苦与共的岁月。
可原来，在她心里，那些他毫无保留的付出，那些他咬牙坚持的艰难，都比不上她所谓的“人脉”，并且在今天，成了她指责他“忘本”的利器！
所有的争吵，所有的辩驳，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张守义看着她，眼神里的愤怒、委屈、痛苦，一点点褪去，最后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凉。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死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刘美娟看着他骤然灰败下去的脸色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神，心里掠过一丝极快的不安，但那股占据上风的恼怒和“有理”的姿态，让她迅速将这点不安压了下去。她冷哼一声，像是打赢了一场仗，却赢得满心烦躁。
“我没工夫跟你在这里吵这些没用的！不可理喻！”
她扔下最后一句冰冷的话语，转身，快步走向卧室，“砰”的一声巨响，狠狠地摔上了门，紧接着，是清晰的、从内部反锁的“咔哒”声。
那声音，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开了两个人。
张守义僵立在客厅中央，像是一尊瞬间失去了灵魂的雕塑。耳边似乎还在回荡着她那句“忘本”，眼前是她摔门而入决绝的背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坐回到了沙发上。身体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
客厅里再次恢复了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隐隐能看到远处楼宇零星的灯火，那些光亮，却丝毫照不进他此刻冰冷的内心世界。
他没有再试图去敲门，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苍凉。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仿佛要将其看穿，又仿佛只是在凝视着自己一片荒芜的未来。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渐渐转为深蓝，然后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
他就这样，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整夜。直到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第一道微弱的光斑，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像，身上披着一层夜露般冰冷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