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戏散场,喧嚣如潮水般退去。
忘川剧团后台陷入了另一种忙碌——拆卸行头,归置道具,清扫台面。疲惫写每个人脸上,话语也少了,只剩下窸窸窣窣的收拾声。
林枫默默脱下那身“小妖”戏服,小心地叠好,放在属于自己的那个陈旧木箱最底层。他的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同门的师兄弟们大多无视他,偶尔有人经过,会顺手将一些沉重的箱笼推到他面前,示意他收拾,他也只是默默接过,没有怨言。
“喂,林枫,”一个扮演“罗汉”的壮实汉子一边卸着浓重的油彩,一边斜睨着他,“听说你今儿个又在后台偷吃独食?一股子油腥味。”
旁边几个正在收拾刀枪把子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林枫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更没有说话。辩解只会引来更多的嘲弄。他早已学会用沉默筑起一道墙。
“行了,少说两句。”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是扮演“观音”的柳师姐。她在剧团里人缘最好,心地也善良。她走过来,递给林枫一块干净的湿毛巾,“擦擦脸吧,累了一天了。”
林枫低声道了句谢,接过毛巾,指尖触及那一点温暖,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在这冰冷的后台,柳师姐是极少数的善意来源。
“柳师姐,你就惯着他吧。”那“罗汉”嗤笑一声,“一个只会念一句词的闷葫芦,也不知道班主留着他做什么,吃白饭么?”
柳师姐蹙了蹙眉,正要说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都收拾利索了?明儿早功,谁也不许迟到。”
赵老班主背着手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老长。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刚才还略带喧嚣的后台瞬间鸦雀无声。那“罗汉”也悻悻地闭了嘴,低头加快手上的动作。
老班主的目光最终落在林枫身上,停留了片刻。林枫感觉到那目光,依旧低着头,攥紧了手中的毛巾。
“林枫,”老班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留一下,后台再仔细清扫一遍,那些刀枪道具,重新擦拭上油。”
“……是。”林枫应道。
这算是惩罚?还是惯例?没人知道。其他人投来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一瞥,随即迅速收拾完毕,陆续离开。柳师姐担忧地看了林枫一眼,也被老班主用眼神示意离开。
很快,偌大的后台只剩下林枫和老班主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林枫擦拭金属道具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老班主缓缓踱步,走到那个存放“齐天大圣”行头的华丽木箱前,伸手轻轻抚摸着上面雕刻的繁复花纹,眼神悠远,仿佛透过木箱,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什么东西。
“今天……你走神了。”老班主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林枫擦拭的动作一僵。
“戏一开锣,人鬼同途。”老班主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在唱诵某种古老的谶语,“台上台下,皆是虚妄,也皆是真实。你站在台上,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你的词,是你的命,也是你的……盾。”
林枫抬起头,第一次鼓足勇气看向老班主:“班主,我不懂。我只是个报信的小妖,我的词,能有什么意义?”
老班主转过身,昏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现在不懂,没关系。记住就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大王不好了’这五个字,重逾千钧。”
他走到林枫面前,伸出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膀,但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他的眼神复杂难明,里面有关切,有凝重,甚至有一丝……怜悯?
“把这后台,当作你的修行场吧。”老班主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擦亮每一件兵器,扫净每一寸台板。心静了,有些东西,自然就能看清楚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后台,将那沉重的寂静,再次留给了林枫。
林枫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冰冷的铁枪,回味着老班主那些云山雾罩的话。
修行场?盾?重逾千钧?
他只觉得,笼罩在身边的迷雾,似乎更浓了。而一种莫名的、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悄无声息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接下来的几天,剧团依旧按部就班地演出,日子仿佛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但林枫心里那根被老班主拨动了的弦,却再也无法平静。他开始更加留意周围的一切,留意老班主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留意台下观众那些痴迷狂热的脸孔,甚至留意起这座城市夜晚的风声。
他发现,老班主似乎总在深夜独自一人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踱步,有时会对着某个方向久久凝视,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划动着什么。他也发现,最近来看戏的观众里,多了一些生面孔,他们的眼神不像寻常看客那般放松,反而带着一种锐利的、审视的味道,偶尔与老班主的目光接触,会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种预感在第三天晚上达到了顶峰。
那是一场盛大的夜戏,据说有几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前来捧场,台下座无虚席。锣鼓敲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昂,香火烧得烟雾缭绕,几乎要将整个戏台托上云端。
林枫跪在台侧候场,心脏没来由地一阵狂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块常备的冷猪肉今天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安抚作用,只剩下冰冷的油腻感。
台上的“齐天大圣”正在大闹天宫,金箍棒(今晚换上了一根看起来更沉、更真的金属棍)舞得密不透风,喝彩声几乎要掀翻剧院的屋顶。
就在这时——
“嗡……”

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渊的震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每个人的心脏和骨髓。
台上的锣鼓声戛然而止。
大师兄扮演的猴王,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狂放的表情凝固了。
台下所有的喝彩、议论声也瞬间消失。
整个剧院,陷入一种死寂般的真空。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蛮荒而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海啸,从剧院外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门窗!
玻璃碎裂声、木料折断声、女人惊恐的尖叫、男人绝望的嘶吼……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炸裂开来!
剧院顶部的华丽吊灯疯狂摇晃,明灭不定,最终轰然坠落,在观众席炸开一团火光与碎片。
林枫被那股威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挤压。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破碎的穹顶,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夜空,被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暗金色。
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城市。那轮廓依稀是猴类,身披着虚幻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铠甲,头戴凤翅紫金冠,两根雉鸡翎如同支撑天地的巨柱。它并非实体,更像是由光芒、阴影和无尽威严凝聚而成的幻影,一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瞳,漠然地俯瞰着下方渺小的城市,如同俯瞰蝼蚁蚁巢。
伪神·齐天大圣!
仅仅是其降临带来的威压,就让方圆数里内的人类心神崩溃,体质稍弱的直接口鼻溢血,昏死过去。剧院内,靠近门窗的人在那威压扫过的瞬间,身体就像被无形的力量碾过,瞬间化作一滩模糊的血肉!
死亡,如此突然,如此直接,如此残酷地展现在林枫面前。
他看到了刚才还在嘲笑他的那个“罗汉”,半个身子不翼而飞,脸上还残留着惊愕。看到了扮演天兵的同门,被飞溅的木刺贯穿了胸膛。看到了台下那些前一秒还在喝彩的观众,此刻如同被飓风扫过的稻草般倒下。
人间地狱。
林枫的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想要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就在这时,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搏击风暴的苍鹰,逆着混乱的人流和崩塌的碎块,冲到了他的身边。
是赵老班主!
老人的灰色布衣上沾满了灰尘和不知是谁的血迹,他的一条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毫无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
他一把抓住几乎瘫软在地的林枫,力量大得惊人。
“班主……”林枫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班主没有看他,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那尊顶天立地的伪神幻影,眼神中充满了林枫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愤怒、悲伤、决然,还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林枫,那目光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紧接着,老班主用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
一枚巴掌大小,非金非木,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令牌。
令牌上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
“吞了它!”老班主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将黑色令牌狠狠按向林枫的眉心!
那令牌触及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直透脑髓,林枫浑身剧震。
“念台词!”老班主几乎是吼出来的,喷出的气息带着血腥味,“现在!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