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雾气弥漫在后台,混杂着陈旧木料、廉价脂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林枫蜷在角落里,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缀满劣质亮片的“小妖”戏服,磨蹭着他早已麻木的皮肤。
十年了。
整整十年,他的人生仿佛被钉死在这方寸舞台。每日上演着同样的戏码,说着同样枯燥乏味的台词:“大王,不好了!祸事来了!”声音或惊恐,或仓皇,唯独没有属于他自己的情绪。
台前,锣鼓喧天,喝彩阵阵。那是属于“齐天大圣”的荣光,与他这个只会报信的小妖无关。他能清晰地听到老班主那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唱腔,每一个转折,每一个拖音,都透着浸淫此道数十年的功力。
后台的其他人,扮演猴精、天兵天将的演员们,互相整理着行头,低声说笑,偶尔投向林枫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漠然。他是剧团里最无足轻重的那个,是背景里一块沉默的泥塑木雕。
林枫早已习惯。他甚至学会了在这种目光下,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丝慰藉。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从戏服最内侧一个隐秘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东西——一块冷猪肉。
肉质粗糙,肥腻冰冷,但在林枫看来,却是这灰暗日子里唯一真实的热量来源。他背对着所有人,飞快地咬了一小口,油脂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开,短暂地驱散了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冷与空洞。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笼罩了他。
林枫动作一僵,迅速将猪肉藏好,低着头,不敢看来人。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在他身上逡巡,带着一种审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关注”。
是赵老班主。
老人没有穿戏服,只是一身朴素的灰色布衣,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风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枫,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探究,更有一种深沉的、林枫读不懂的期待。
这种“关注”从十年前他进入剧团就开始了。老班主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他,给了他一口饭吃,一个角落栖身,却又将他禁锢在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妖”角色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解释,从不说明。
“班主。”林枫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干涩。
老班主“嗯”了一声,目光在他藏猪肉的位置短暂停留了一瞬,却没有点破。他只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晚上的戏,词别忘了。”
“不会忘。”林枫应道,“大王,不好了!祸事来了!”
他念得毫无波澜,如同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
老班主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但转瞬即逝。他拍了拍林枫的肩膀,那手掌粗糙而有力,带着一种奇特的暖意。“记住,词……不止是词。”
说完,他转身走向台前,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却又异常挺拔。
林枫怔在原地,咀嚼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词不止是词?
那还能是什么?
他不懂。他只知道,再过一刻钟,他又要走上那个喧嚣又孤独的舞台,去扮演那个永远只会惊慌报信的小妖。
他攥了攥藏在袖子里冰冷的手指,将那点猪肉的余味和心头泛起的微澜,一同压回心底最深处。
舞台的锣鼓点愈发密集,催促着每一个角色登场。
属于“齐天大圣”的辉煌即将达到顶点,而属于他林枫的,只有那句亘古不变的——
“大王,不好了!”
台上的灯光刺得人眼睛发疼。
林枫跪伏在冰冷的台板上,头顶是扮演“齐天大圣”的大师兄肆意张扬的吼声,金箍棒(道具)舞得虎虎生风,引来台下阵阵叫好。氤氲的香火气和观众的热情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氛围。
“呔!你是哪方小妖,敢挡俺老孙去路?”大师兄扮演的猴王用脚尖轻轻踢了踢林枫的肩膀,动作带着戏谑与居高临下的意味。这是戏里没有的,但台下观众就爱看这个。
林枫的头垂得更低,戏服下的身体微微绷紧,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用那套练习了千百遍,带着颤音的腔调喊道:“大……大王!不好了!前面……前面有座火焰山,挡住去路了!”
声音淹没在锣鼓和猴王的狂笑里,像一滴水落入滚油,瞬间消失无踪。

他的目光掠过台下的观众,一张张模糊的脸孔,痴迷地望着台上那虚构的英雄。他们来看戏,是为了逃离现实,是为了寻找一个寄托。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困在这出戏里的囚徒?
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他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懵懂,恐惧,对一切都充满敬畏。老班主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家”,却也给他套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他尝试过询问,尝试过表达自己想演更重要的角色,哪怕只是个有名字的天兵。
但老班主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时候未到,先练好你的‘本分’。”
本分?就是这十年如一日的“大王不好了”?
后台的冷遇,同门的轻视,他都默默忍受。只有那块藏在怀里的冷猪肉,和他内心深处一个不曾熄灭的、对“正常”生活的微弱渴望,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他有时会想,如果当年没有跟着老班主走,他现在会在哪里?会不会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份平凡的工作?
思绪飘远,又被拉回。戏还在继续。
他能感觉到,台下某个角落,老班主正站在那里,目光并非完全落在光彩照人的“齐天大圣”身上,反而更多地在观察着他这个不起眼的“小妖”。那目光如影随形,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耐心。
林枫偶尔会捕捉到老班主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那绝不是一个普通戏班班主该有的眼神。那眼神里藏着东西,很深,很重,与他有关,他却一无所知。
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被圈禁在既定命运里的感觉,比任何白眼和嘲弄都更让他感到窒息。
他就像一只被关在华丽鸟笼里的雀儿,看得见外面的天空,却永远无法振翅高飞。笼子的钥匙,似乎就握在那个沉默的老人手里。
“报——!”又是一段他的戏份,林枫机械地上前,跪倒,念词。
台词滚瓜烂熟,情绪却隔着一层厚厚的膜。
他只是一个戏中人,一个没有自己剧本的戏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