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区的任务比埃兰预想的要复杂。一栋老旧公寓楼的整个地下室都被静默泪石淹没，据报告是由于该楼多名居民在同一周内收到了亲人在情绪学校的死亡通知。在泪石镇，这种集体性的悲伤事件最为危险，它们会产生共振效应，使情绪实体的强度和稳定性呈指数级增长。
埃兰和凯斯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处，看着脚下那片灰白色的“海洋”。泪石已经堆积到齐腰深，而且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上涨。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寒意，即使隔着防护服，埃兰也能感觉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
“情绪浓度太高了，”凯斯看着手中的探测器，声音有些紧张，“读数已经超过了安全范围。我们应该呼叫支援，进行区域隔离。”
埃兰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被地下室中央的某样东西吸引——一颗异常巨大的静默泪石，几乎有人的头颅那么大，颜色也不是标准的灰白，而是带着微弱的珍珠光泽。它静静地躺在泪石海洋的中心，像是某种怪异的心脏。
“等一下，”埃兰说，“我先采集中心样本。如此大型的泪石可能包含重要数据。”
凯斯犹豫了一下：“规程要求在这种情况下先确保区域安全...”
“我知道规程。”埃兰打断他，声音比预期的要尖锐。他深吸一口气，调整语气，“给我五分钟。如果情况有任何变化，我们立即撤离。”
凯斯点点头，但埃兰能看出他的不安。新人总是这样，太过依赖书本上的规程，而现实中的情绪实体从来不会完全按规则行事。
埃兰小心地踏入泪石海洋。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灰白色的石子在他腿边流动，发出那种令人不安的清脆声响。越往中心走，寒意就越重。防护服的温度指示器显示外部环境已降至零下十度，而且还在持续下降。
他终于到达了那颗巨大的泪石旁边。近距离看，它更加不寻常——表面异常光滑，几乎像抛光的玉石，内部似乎有细微的光点在流动。埃兰取出采样工具，小心地伸向泪石。
就在工具接触泪石表面的瞬间，世界突然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转变。
地下室、泪石、寒意、凯斯的呼喊——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闪烁着微光的真菌森林，傍晚时分，天空中挂着两颗淡紫色的月亮。空气温暖而湿润，充满了泥土和某种甜腻的香气。
埃兰发现自己站在森林边缘，手中没有工具，身上没有防护服。他穿着三年前常穿的那件旧夹克，口袋里还装着拉尼最喜欢的糖果，准备在她完成情绪学校的评估后给她一个惊喜。
然后他看见了她。
拉尼。
她站在几米外，背对着他，望着森林深处。她穿着那件蓝色的裙子——他最后一次见她时穿的那件。她的头发比记忆中更长，已经垂到了腰际。
“拉尼？”他喊道，声音年轻而充满希望，不像现在这样总是带着疲惫。
她转过身，脸上是他如此熟悉的笑容——那种能照亮泪石镇最阴暗角落的笑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不是因为石膏化，而是因为纯粹的、不受抑制的喜悦。
“埃兰！你看它们多美啊！”她指着森林中发光的真菌，“像活的星星！”
他向她走去，心中充满了温暖和爱护。但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开始在他意识边缘蠕动。这不对，这不可能是真的。拉尼已经走了三年，而他现在应该在第七区的地下室里...
“拉尼，等等...”他试图说，但话语卡在喉咙里。
她笑着向后跳了一步，轻松得像是没有重量：“来啊，哥哥！来看看！里面比他们说的美多了！”
“不，拉尼，回来！那里很危险！”
但他的警告来得太迟。她已经转身，向森林深处跑去，步伐轻快而毫不犹豫。她的蓝色裙子在发光真菌的映照下仿佛拥有了自己的光芒，她的笑声在树木间回荡，清脆得像风铃——真正的那种，不是泪石碰撞的诡异模仿。
埃兰想追上去，但双脚像被钉在原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在森林中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被那片光芒吞噬。
“拉尼！”他绝望地呼喊，声音在突然降临的寂静中回荡。
然后，就像开始一样突然，幻象消失了。
埃兰发现自己跪在地下室的泪石海洋中，双手紧紧抓着那颗巨大的泪石。他的防护面罩内侧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呼吸急促而混乱。那颗泪石现在显得暗淡无光，表面的光泽已经完全消失。
“柯尔顿先生！”凯斯的声音从入口处传来，充满了惊恐，“你还好吗？你刚才完全僵住了，然后突然跪了下去...”
埃兰没有回答。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片森林的温暖，依然能听到拉尼的笑声在耳边回响。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的脸，听到她的声音。不是通过照片或模糊的记忆，而是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一刻。
他的眼睛开始剧烈疼痛，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即使隔着防护面罩，他也能感觉到石膏粉末在迅速积聚，几乎要堵塞他的泪腺。
“我们...我们需要撤离，”埃兰终于说，声音嘶哑，“立即封锁这个区域。”
凯斯急忙点头，开始准备隔离设备。埃兰试图站起来，但双腿发软，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那颗巨大的泪石现在看起来平凡无奇，就像任何其他的静默泪石一样，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在凯斯的帮助下，埃兰艰难地回到了地下室入口。他们设置了临时隔离屏障，并呼叫了支援团队来处理这个异常的情绪污染点。
回工作站的路上，埃兰一言不发。凯斯几次试图询问发生了什么，但埃兰只是摇头，目光始终盯着车窗外飞逝的灰色城市。
到达工作站后，埃兰直接走向休息室，甚至没有按照规程先上交任务报告。他锁上门，面对那面哑光石镜子，双手紧紧抓住水槽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的眼睛现在痛得难以忍受，灰白的薄膜几乎完全覆盖了虹膜。他拿起清理工具，但手抖得太厉害，几乎无法完成那个他做过上千次的动作。
最后，他放弃了，任由工具掉落在水槽中，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拉尼。
那个幻象如此真实，如此生动。那不是普通的记忆，不是他在宣泄室里努力召唤的模糊影像。那是某种更深刻、更原始的东西——像是被封存在泪石中的情感本质，直接注入了他的意识。
他想起那颗泪石的珍珠光泽，想起内部的流动光点。那不是普通的静默泪石，而是某种更古老、更强大的东西。某种能够承载和传递记忆的东西。
他的专业训练告诉他，情绪实体只能携带情绪能量，不能存储具体的记忆内容。那是情绪净化司的基本教条之一。但今天发生的事情挑战了这一切。
如果泪石不仅能携带情绪，还能保存记忆呢？
如果那些他们日复一日清理的东西，不仅仅是需要处理的废物，而是人类经验的碎片，是真实生活的宝贵记录呢？
这个想法如此具有颠覆性，几乎让他感到眩晕。
埃兰终于强迫自己拿起清理工具，开始处理眼中积聚的石膏粉末。这一次，过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苦。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撕扯他灵魂的某个部分，每一次清理都像是在抹去刚刚重新体验到的记忆。
但当他看着真空容器中积攒的灰色粉末时，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击中了他。
那些粉末...那些从他眼中清理出来的石膏...它们不仅仅是钙和硅的化合物，不仅仅是职业伤害的副产品。它们是他自己的悲伤，他自己的记忆，被实体化、被提取、被丢弃的东西。
他一直在清理自己的情感，就像他清理别人的情感一样。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地下室里的幻象还要强烈。他靠在墙上，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多年来建立的职业认同和专业准则在瞬间崩塌，留下一个令人恐惧的空洞。
门外传来敲门声。
“埃兰？”是里克的声音，“你还好吗？凯斯说你在地下室遇到了...某种情况。”
埃兰强迫自己站直，深吸几口气，试图让声音恢复正常：“我很好。只是...标准的高浓度暴露反应。已经处理了。”
沉默了片刻，然后里克说：“医疗部想给你做全面检查。异常情绪接触协议。”
埃兰闭上眼睛。异常情绪接触协议意味着隔离观察、心理评估，可能还有记忆筛查。他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在泪石中看到了什么，不能让他们知道他开始质疑一切。
“告诉医疗部我明天早上去，”他回答，声音现在稳定多了，“我需要先完成报告。”
“好吧，”里克听起来并不完全相信，但没有坚持，“小心点，埃兰。你知道高浓度暴露的后遗症。”
脚步声逐渐远去。埃兰再次面对镜子，看着自己那双几乎完全灰白的眼睛。在那些石膏粉末后面，在那些层层积累的陌生人的悲伤后面，他依然能感觉到拉尼的笑容，像一束被厚云遮盖的阳光，微弱但坚定。
他打开那个小布袋，取出拉尼的发卡。三年了，他第一次允许自己真正地感受那份失去她的痛苦，而不是在宣泄室里把它变成更多的静默泪石。
一滴真实的眼泪——温暖、湿润、充满生命——从他的右眼角渗出，沿着脸颊滑落。它没有变成石膏，没有变成石子，就只是一滴普通的、人类的眼泪。
埃兰看着镜中那滴泪水，仿佛看到了革命的开端。
在那个瞬间，他不再是情绪收容人埃兰·柯尔顿，不再是系统中的一个齿轮。他是一个寻找妹妹的哥哥，一个开始看到真相的男人。
而那滴眼泪，在那个灰色的休息室里，在那个灰色的城市中，比任何情绪实体都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