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净化司第五区工作站的地下休息室里,埃兰坐在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面对着墙上那面特制的镜子。镜面不是玻璃,而是一种高度抛光的哑光石材,不会残留任何情绪能量,也不会产生可能引发情绪波动的清晰反射。
他小心地取下防护面罩,把它放在身旁的长凳上。面罩内侧已经积了一层细微的灰色粉末——他自己的“产物”。
埃兰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面前的金属工具箱。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特制工具,每一件都是为了应对情绪收容人自身的职业伤害而设计的。他取出一件形状奇特的器械:一端是带有柔软刷毛的细管,另一端连接着一个小型真空容器。
“开始记录,个人健康日志第1743次,”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在空荡的休息室里回响,“日期:循环年第87日。时间:午后换班间隙。”
工作站的声音记录系统发出轻微的哔声,表示已经开始记录。
埃兰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自己的脸正好在镜子的最佳观察范围内。他用左手手指轻轻撑开自己的右眼眼睑,右手拿起那件特制工具,将刷毛端小心地靠近眼角。
即使是经过多年的练习,这个动作依然让他本能地感到抗拒。他把工具又靠近了一点,直到刷毛轻轻触碰到眼球表面。
一阵轻微的刺激感传来,然后是一种奇异的、内部被掏空的感觉。工具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细小的灰色粉末从他的泪腺中被吸出,通过透明的管道进入真空容器。那些粉末在管内流动时,看起来像是液态的石膏。
埃兰保持着手部的稳定,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他的右眼虹膜曾经是深褐色的,如今却蒙上了一层灰白的薄膜,像是老照片上褪色的部分。眼白也不再是健康的白色,而是泛着不自然的黄灰色。
这就是代价。长期暴露在情绪实体,特别是静默泪石下的直接后果。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变成他所对抗的东西。
真空容器的底部已经积起了一层灰白色的沉淀。埃兰换到左眼,重复同样的过程。每一次清理,他都能感觉到视力变得稍微清晰一点,但那层灰白的薄膜每次都会更快地重新形成。总有一天,清理工具会失去作用,他的眼睛会完全石膏化——那是每个情绪收容人职业生涯的必然终点。
“石膏化程度:右眼47%,左眼43%,”他对着记录系统说,声音平稳得不带任何感情,“清理间隔缩短至3.7小时。视力模糊症状持续加重。”
就在他完成左眼的清理时,休息室的门滑开了。另一个穿着灰色防护服的身影走了进来——是里克,工作站里资历最老的情绪收容人之一。
里克瞥了埃兰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自己的储物柜前,开始卸下装备。埃兰注意到他的动作比平时更加迟缓,手指在解开防护服搭扣时微微颤抖。
“又一轮清理?”里克最终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埃兰点点头,继续收拾自己的工具:“马里恩家的任务。三级污染,主要是静默泪石,有一些猩红火屑。”
里克发出一声类似咳嗽的干笑:“啊,悲伤和愤怒的经典组合。清理完了?”
“暂时。根源问题没有解决。”
“根源问题从来不会解决,”里克说,终于转过身来面对埃兰,“我们只是...打扫卫生的。”
埃兰看到里克的脸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里克的眼白已经几乎完全变成了石膏灰色,虹膜的颜色几乎被完全覆盖。更令人不安的是,他的脸颊和额头上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像是干燥的泥土地。
“里克,你的脸...”

老收容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指在那些裂纹上停留:“我知道。医疗部说这是晚期症状。再有两三个月,我就得永久休假了。”
“永久休假”——这是情绪净化司对完全石膏化的收容人的委婉说法。那意味着被转移到城外的“康复中心”,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回来。
里克走到埃兰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取出自己的清理工具。他的动作比埃兰更加熟练,也更加绝望。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里克一边开始清理自己的眼睛,一边说,“我们这些清理情绪的人,最终都会变成最没有情绪的人。就像...就像被我们清理的那些实体一样。”
埃兰没有回答。他看着里克工具中吸出的石膏粉末——比他自己的更多,颜色也更暗。那是多年积累的、属于无数陌生人的悲伤的残留物。
“昨天我试着回忆我女儿的笑声,”里克继续说,声音几乎像耳语,“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的眼睛开始流出纯白色的石膏,像是浓稠的乳汁。但我想不起那个声音了,埃兰。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埃兰感到胸口一阵熟悉的绞痛。他知道这种感觉——不是真正的悲伤,而是悲伤被剥离后的空洞。就像在宣泄室里一样,每次工作后,他都离真实的自己更远一步。
“医疗部没有新的治疗方案吗?”埃兰问,尽管他知道答案。
里克摇摇头:“他们说这是不可逆的职业伤害。就像矿工得肺病,石匠得硅肺一样。我们选择了这条路,就得接受代价。”
“我们真的选择了吗?”埃兰轻声问。
里克停下手中的工具,用那双几乎全灰的眼睛看着埃兰:“你说什么?”
“我们真的选择了这个吗?还是这个系统选择了我们?就像...就像那些‘情绪工人’一样。”
提到“情绪工人”时,休息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那是泪石镇最不愿公开讨论的话题之一——那些为了生存,自愿出售自己情绪配额的人。他们替富人承受指定的情绪,以换取生活所需的资源。
里克的表情变得严肃:“小心你说的话,埃兰。那种话题不适合在工作站讨论。”
“为什么?因为他们害怕我们意识到我们和他们其实差不多?只是我们的‘雇主’是整个净化司?”
里克环顾四周,确认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然后压低声音:“听着,孩子。我在这行干了十五年,见过像你一样开始问问题的收容人。你知道他们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埃兰等待着答案。
“要么被调去清理最高风险的情绪实体——那种能让你一夜之间完全石膏化的东西。要么就...提前‘永久休假’。”
“所以我们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假装我们的眼睛没有慢慢变成石头?”
里克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不。我们做我们能做的。我们在系统中寻找缝隙,帮助那些我们能帮助的人。就像你今天对马里恩老人做的那样。”
埃兰惊讶地看着里克。
“是的,我听说了,”里克说,“你花了额外的时间安抚他,而不是直接清理完就离开。那是好事。但别让那种...人性...影响你的判断。系统不会奖励同情心。”
埃兰低头看着自己的工具,真空容器底部的石膏粉末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那些粉末里包含着今天他从马里恩家带走的悲伤,也包含着他自己的。
“我只是...有时会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埃兰承认,“我们清理情绪实体,只是为了让人能继续产生更多的情绪实体。这是个无尽的循环。”
里克完成了自己的清理,把工具放回箱子:“也许是的。但在这个循环中,我们保护了一些人,至少暂时地。有时候,这就是你能期望的全部。”
老收容人站起来,拍了拍埃兰的肩膀。接触的瞬间,埃兰感觉到里克的手指异常坚硬,几乎像是石头。
“还有,埃兰,”里克在离开休息室前回头说,“小心那个新人,凯斯。他太理想主义了。那种人要么很快变得像我们一样麻木,要么会惹上大麻烦。”
门在里克身后滑关闭,休息室里又只剩下埃兰一人。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被灰白薄膜覆盖的眼睛。它们曾经充满生机,曾经因为拉尼的一个笑话而闪耀光芒,曾经因为愤怒而灼烧,曾经因为悲伤而湿润。
现在,它们只会产生石膏粉末。
他想起里克说的话,关于在系统中寻找缝隙。也许那就是他唯一能做的——在麻木的日常中,保留一点人性的碎片,即使那意味着加速他自己的石膏化过程。
埃兰取出那个小布袋,打开它,看着里面的发卡和那片干枯的真菌。这是他不被允许在宣泄室里保留的情感,是他藏匿起来的、真实的自已的一部分。
他的眼睛又开始产生那种熟悉的压力,石膏粉末正在重新积聚。但他这次没有立即清理它们。他让那种感觉持续了一会儿,那种轻微的疼痛和不适,提醒着他仍然有能力感受。
然后,他拿起工具,再次开始日常的清理程序。刷毛接触眼球,真空嗡鸣,石膏粉末流动。
铲起,抬起,倾倒,返回。
一天又一天。
直到他也准备好“永久休假”的那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