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光石建造的公寓楼像一排排墓碑,矗立在泪石镇第五区的边缘。埃兰调整了一下防护面罩,确认隔离袋和专用工具都在腰间的适当位置。他身旁,凯斯正笨拙地试图扣上防护服的最后一个搭扣。
“该死的东西,”凯斯嘟囔着,“设计这衣服的人一定没穿过它。”
埃兰没有回应,只是伸手帮搭档扣好了搭扣。凯斯·马洛比他小两岁,加入情绪收容队才六个月,还保留着那种令埃兰既羡慕又烦躁的新鲜感。凯斯仍然相信他们在做的事情是崇高而必要的。
“听好了,”埃兰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沉闷,“根据报告,这里是三级情绪污染,主要是静默泪石,伴有少量猩红火屑。跟在我后面,按照规程操作,不要擅自行动。”
凯斯点点头,眼睛在面罩后面闪着光:“明白,长官。”
埃兰不喜欢被叫做“长官”,但他懒得纠正。他只是转身走向公寓入口,手中的情绪探测器发出轻微的嗡鸣。指针稳定地指向“悲伤-中高”和“愤怒-低”的区域。
公寓管理员是个干瘦的男人,眼睛下方已经有了细微的灰色纹路——长期接触静默泪石的早期症状。他递给埃兰钥匙串时,手指微微发抖。
“304房间,”管理员说,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老马里恩和他妻子。他们...上个月失去了儿子。在情绪学校里发生了事故。”
埃兰接过钥匙。情绪学校是为那些无法控制情绪实体化的孩子设立的特殊机构。据说那里的孩子会被教导如何彻底压抑情感,但很少有人毕业后能恢复正常生活。流言说,他们最终都会变成情感上的空壳。
“我们会处理好的。”埃兰机械地回答,这句话他已经说过太多次,早已失去了意义。
他们踏上楼梯,哑光石台阶被无数情绪收容人的脚步磨得光滑。埃兰能感觉到空气中情绪实体的残留——那种特殊的寒意,像冰冷的针轻轻刺着皮肤。
“你闻到了吗?”凯斯低声问,“像...烧焦的肉桂。”
埃兰点头。那是猩红火屑特有的气味,表示愤怒情绪已经开始实体化。他加快脚步。

304房间门外,灰色的泪石已经堆积到了脚踝高度。一些较小的石子从门缝下方滚出,散落在走廊上。埃兰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拾起一颗。
这颗泪石异常冰冷,即使在防护手套的保护下,寒意依然能穿透。埃兰仔细观察它的结构——表面光滑,颜色是均匀的灰白,大小如同豌豆。标准的静默泪石,但数量多得反常。
“悲伤浓度很高,”埃兰说,更像是自言自语,“准备好隔离箱。”
凯斯从背包中取出折叠的隔离箱,展开后变成一个半米见方的容器。埃兰则用特制的工具——一把类似铲子但边缘带有能量场的装置——开始清理门外的泪石。
每一铲泪石被放入隔离箱时,都会发出那种令人不安的清脆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骨头在相互碰撞。埃兰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多年的经验让他知道最佳的清理角度和力度。他像个流水线工人,重复着相同的动作:铲起,抬起,倾倒,返回。
麻木。这就是他工作的真实状态。最初几个月,每次清理都会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为那些产生情绪实体的人,为这个需要情绪收容人的世界。现在,他只想着尽快完成任务,回到站里写报告,然后回家。
门外的泪石清理完毕,埃兰取出钥匙打开房门。
眼前的景象即使对经验丰富的埃兰来说也略显震撼。整个客厅的地板被一层厚厚的静默泪石覆盖,深度几乎达到膝盖。房间中央,泪石堆积得更高,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仿佛有人坐在那里哭泣了很长时间,然后被自己的泪水埋葬。
家具表面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薄膜——那是情绪孢子沉积物,长期暴露在高浓度悲伤环境中的产物。
而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小片区域呈现出不同的景象。那里的泪石不是灰白色,而是带着暗红的斑点。几颗猩红色的结晶像不安分的萤火虫在空中缓慢飘浮,时不时爆出微小的火花。
“猩红火屑,”凯斯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敬畏,“我还没见过这么多。”
埃兰没有回应。他先启动了房间边缘的情绪抑制器,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形成一个无形的屏障,防止情绪实体扩散到走廊。然后他开始评估情况。
“先处理火屑,”他指示凯斯,“它们不稳定,可能引燃其他情绪实体。用冷却喷雾和磁力收容器。”
凯斯点头,取出一个罐状设备,开始瞄准那些漂浮的红色结晶。每次喷雾,火屑都会短暂地变成暗红色,然后被磁力场吸入收容器。
埃兰则开始清理地面上的泪石。他的动作依然精准高效,但今天,某种东西让他感到不安。也许是泪石的数量,也许是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也许是马里恩夫妇失去儿子的事实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拉尼。
他强迫自己停止思考,专注于手头的工作。铲起,抬起,倾倒,返回。隔离箱很快就装满了,他密封箱体,贴上标签,然后取出另一个空箱。
“柯尔顿先生,”凯斯突然说,声音有些紧张,“你看那个。”
埃兰顺着凯斯指的方向看去。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小堆泪石呈现出不寻常的形态——它们排列成一个粗糙的圆形,中心有一颗比其他泪石大得多的结晶,颜色也不是标准的灰白,而是带着微弱的蓝色光泽。
异常。埃兰感到颈后的汗毛竖起。在所有的情绪实体中,异常通常意味着麻烦。
“继续清理火屑,”埃兰对凯斯说,“我来处理那个。”
他小心地穿过泪石堆,脚下的石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越靠近那个异常结构,空气就越冷。当他距离只有几步远时,防护面罩的内侧竟然开始结霜。
埃兰取出扫描仪,对准那个蓝色泪石。读数显示它的情绪浓度是普通泪石的二十倍,而且含有不寻常的能量特征。这不符合标准情绪实体的任何已知模式。
“凯斯,记录这个,”埃兰说,“异常静默泪石样本,编号E-734,具有超高浓度和异常能量特征。建议送回实验室分析。”
就在埃兰伸手准备收集那个样本时,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老人站在门口,眼睛深陷,脸颊上布满了灰色的纹路。他的手中握着一张照片,照片的边缘已经因为长时间紧握而卷曲。
“你们不能带走它们,”老人声音嘶哑,“那是我唯一能感觉到他的方式了。”
埃兰停下动作,保持平静的语气:“马里恩先生,我们是情绪净化司的。这些情绪实体对您和您的邻居都是危险的。我们必须清理它们。”
“危险?”老人发出苦涩的笑声,“什么是危险?忘记你的儿子才是危险。变得麻木才是危险。”他的眼睛盯着埃兰,“你明白吗?你还有感觉吗?还是你也变成了他们希望你成为的样子——一个没有感情的清理机器?”
埃兰感到一阵不适。老人的话语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他长期忽视的地方。
“这是我的工作,先生。为了公共安全。”
“公共安全,”老人重复这个词,仿佛在品尝什么难吃的东西,“他们用这个词夺走了我的儿子,现在他们又要夺走我对他唯一的记忆。”
突然,老人手中的照片开始发生变化。相纸边缘卷曲,颜色变深,然后冒出一缕轻烟。下一刻,一小簇猩红的火苗窜起,迅速吞噬着照片。
“不!”老人惊恐地看着燃烧的照片,那种强烈的恐惧情绪立刻在周围产生了反应。暗影沥青——粘稠的黑色物质——开始从他的脚下渗出,像有生命的触手一样向外蔓延。
“凯斯!恐惧控制协议!”埃兰大喊,同时冲向老人。
凯斯迅速切换工具,取出恐惧抑制器——一个发出特定频率声波的设备。声波使暗影沥青的蔓延速度减缓,但没有完全停止。
埃兰终于到达老人身边,从他手中夺过正在燃烧的照片残片,扔在地上用特制的灭火粉覆盖。然后他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
“马里恩先生,您需要冷静下来。您的恐惧只会让情况更糟。”
老人瘫倒在埃兰怀中,泪水从眼中涌出。那些泪珠在离开他脸颊的瞬间变成灰色的石子,滚落到地上,加入其他泪石的行列。
“我只是...不想忘记他,”老人呜咽着,“如果连悲伤都没有了,那我还剩下什么?”
埃兰没有回答。他只是扶着老人,直到对方的哭泣逐渐停止。凯斯已经控制住了暗影沥青的扩散,现在正用吸管设备清理那些粘稠物质。
工作。总是工作。清理,控制,维持秩序。
半小时后,房间基本清理完毕。异常泪石样本被特别标记和包装,普通泪石和火屑也被妥善收容。暗影沥青是最难清理的部分,它像有记忆一样,总是试图回到它的来源——马里恩先生身边。
“我们会安排后续的情绪咨询,”埃兰告诉已经平静下来的老人,“他们会帮助您...适应。”
老人只是空洞地点点头,眼睛盯着刚才那个异常泪石所在的地方,现在那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埃兰和凯斯收拾装备,离开公寓。走廊里,管理员正在等待。
“处理完了?”管理员问。
“暂时,”埃兰回答,“但情绪根源没有解决。他们需要真正的帮助,而不仅仅是清理服务。”
管理员耸耸肩:“那不是我的工作。”
回到街道上,埃兰深吸一口气,尽管面罩滤掉了大部分情绪孢子,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压抑感。
“今天的事情,”凯斯犹豫地开口,“那个老人...他说的话。你怎么能...不受影响?”
埃兰看着年轻的搭档,思考着该如何回答。最后,他选择了实话。
“我受影响,凯斯。每次任务都受影响。但你学会把它藏在某个地方,继续工作。否则,你会发疯的。”
凯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个蓝色的泪石...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你觉得它是什么意思?”
埃兰想起扫描仪上的异常读数,想起老人说“那是我唯一能感觉到他的方式”。
“我不知道,”埃兰最终回答,“但最近异常实体越来越多。有些事情正在发生变化。”
他们继续走在泪石镇的街道上,两个灰色的身影在灰色的城市中执行着他们的日常任务。埃兰感到外套口袋里那个装有拉尼发卡的小布袋格外沉重。
铲起,抬起,倾倒,返回。一天又一天。
但今天,有什么东西不同了。那个蓝色泪石的影像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像是在灰色的麻木世界中,一个微小的、异常的色彩点。
他想着老人问题:如果连悲伤都没有了,那我还剩下什么?
埃兰没有答案。他只有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