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石镇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压抑。官方照明系统在日落后会自动调暗,只留下最低限度的光线,据说是为了减少夜间情绪波动。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秩序维护员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寂静。
埃兰脱下情绪收容人的制服,换上一件普通的深灰色外套,拉高领子,遮住下半张脸。他知道自己正在违反十几种规定——未经报告的高浓度情绪接触后私自外出,前往未经许可的区域,试图接触非法信息贩子。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立刻被停职,接受强制“情绪矫正”。
但他别无选择。地下室里的幻象已经过去三十六小时,却依然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每一次眨眼,他都能看见拉尼转身时的笑容,听见她清脆的笑声在真菌森林中回荡。更可怕的是,从那天起,他发现自己能“感觉”到周围人的情绪,就像某种新生的感官。
在回工作站的车上,他感觉到凯斯身上散发出的担忧与好奇,像温暖的蒸汽。在休息室里,里克身上的疲惫与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锈。甚至在街上与陌生人擦肩而过时,他都能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情绪碎片——一闪而逝的愤怒像火星,短暂的喜悦像阳光,无处不在的恐惧像粘稠的油污。
这种新生的感知能力既令人兴奋又令人恐惧。他需要答案,而他知道官方渠道不会给他任何有用的信息——只会给他更多的抑制剂和心理咨询。
黑市位于泪石镇地下,字面意义上的地下。入口隐藏在第三区一个废弃的情绪转化厂后面,那里曾经是试图将情绪实体转化为能源的实验设施,直到一次灾难性的爆炸导致整个项目被废弃。
埃兰小心地穿过工厂的废墟,绕过锈蚀的管道和破碎的玻璃。空气中依然残留着微弱的情绪能量,像是无数种情感混合在一起的怪异鸡尾酒。他的新感知能力在这里变得格外敏感,几乎让他头晕目眩。
“记忆需要代价,真相需要交换。”一个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埃兰停下脚步,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通常挂着他的情绪收容工具,但今晚他什么也没带。
一个瘦高的身影从断裂的混凝土柱后走出。他穿着补缀多次的外套,眼睛下方有着不自然的青色斑块——长期使用非法情绪抑制剂的常见副作用。
“我在找‘耳语者’。”埃兰说,使用了他从里克那里偶然听说的代号。老收容人有时会在休息室里低声谈论那些无法通过官方渠道获得的信息来源。
瘦高男人打量着他,目光锐利:“耳语者不接待净化司的猎犬。”
埃兰心中一紧。尽管他换了衣服,但对方还是认出了他的身份。也许是他站姿中的纪律性,也许是他眼中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石膏粉末,也许只是黑市从业者特有的警觉。
“我不是以收容人的身份来的。”埃兰保持声音平稳,“我是以顾客的身份。”
“猎犬的硬币沾着同僚的血,”男人引用了一句黑市常见的谚语,“耳语者不稀罕。”
埃兰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告诉他,我有一个关于蓝色泪石的问题。还有...关于能在泪石中看到记忆的人。”
男人的表情微微变化。他盯着埃兰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跟我来。但要警告你——如果你身上有任何追踪器或记录设备,你不会活着走出这里。”
埃兰跟随男人穿过一系列错综复杂的通道和暗门,最终来到了一个隐藏在废弃主控室后的空间。与外面的废墟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干净、整洁,甚至有种怪异的舒适感。墙壁上覆盖着厚实的织物,显然是用来阻挡情绪能量的探测。空气中弥漫着某种草药的味道,埃兰认出那是非法情绪稳定剂的常见成分。
房间中央,一个女人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面。她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深色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眼睛是罕见的琥珀色,瞳孔边缘似乎有微光流动。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双手——从手腕到指尖,覆盖着精细的、像是纹身却又在微微发光的复杂图案。那些图案似乎在缓慢地变化、重组,如同活物。
“埃兰·柯尔顿,”女人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情绪收容人三级,石膏化程度右眼47%,左眼43%。有一个妹妹,拉尼,三年前进入真菌森林失踪。最近在第七区地下室任务中经历了异常感知现象。”
埃兰感到一阵寒意。她不仅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那些本应是机密的信息。
“你就是耳语者?”他问。
女人微微一笑:“有些人这么叫我。我更喜欢的名字是蕾娜。请坐,柯尔顿先生。我们有很多要讨论。”
埃兰谨慎地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蕾娜示意带他来的男人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说你看到了记忆,”蕾娜直接切入主题,“在静默泪石中。”
埃兰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一颗巨大的泪石,在第七区地下室。当我碰到它时...我看到了我妹妹,就像回到了三年前她失踪的那天。”
“描述一下那颗泪石。”
“它很大,颜色不是普通的灰白,而是带着珍珠光泽。内部似乎有光点在流动。触摸时异常冰冷,但幻象中却感觉很温暖...”
蕾娜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珍珠光泽,内部光点流动。有趣。那是记忆结晶的典型特征。非常罕见,特别是在静默泪石中。”
“记忆结晶?”
“情绪实体化的高级形式,”蕾娜解释,“当情感强烈到一定程度,并且与特定记忆紧密绑定时,它就有可能结晶化,保存的不是单纯的情绪,而是完整的记忆片段。净化司知道它们的存在,但对外否认——因为记忆结晶挑战了他们关于情绪实体的基本理论。”
埃兰感到心跳加速。所以他不是疯了,这种现象是真实存在的。
“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能看到它?”
蕾娜向前倾身,那双发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告诉我,柯尔顿先生,最近你是否感觉到...变化?新的感知能力?对他人情绪的敏感度增加?”
埃兰犹豫了。承认这些等于承认自己正在经历非标准的情绪实体化症状,这足以让他被强制隔离。
“不用担心,”蕾娜的声音带着一丝讽刺,“在这里,异常不是疾病,而是天赋的征兆。”
埃兰深吸一口气,决定坦白:“从那次接触后,我能感觉到别人的情绪。像是...一种第六感。还有,我的眼睛...”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石膏化的速度加快了,但有时...有时我能流出真实的眼泪。”
蕾娜的表情变得严肃:“你的天赋正在觉醒。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天赋?什么天赋?”
“读取情绪实体的天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即使在情绪收容人中也很罕见。它需要某种...特殊的敏感性。”蕾娜抬起手,展示那些发光的纹路,“像我一样。”
埃兰盯着她手上流动的图案:“那是...?”
“记忆的痕迹,”蕾娜简单地说,“每次我读取记忆结晶,就会留下一些印记。代价,如果你愿意这么称呼它。”
她突然站起来,走向房间角落的一个保险箱。打开后,取出一个小盒子,回到桌边。
“你冒着巨大风险来找我,柯尔顿先生。为什么?只是为了确认自己没有发疯?”
埃兰摇头:“我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那是真实的记忆吗?还是只是我的想象?如果是真实的,是谁的记忆?为什么我能看到它?”
蕾娜打开盒子,里面是几颗小型的情绪实体——一颗暗红色的猩红火屑,一块粘稠的暗影沥青,还有一颗微小的、带着蓝色光泽的泪石,与埃兰在地下室看到的那个类似,只是小得多。
“触摸这个,”她指着蓝色泪石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埃兰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颗小泪石。
瞬间,影像涌入他的脑海:一个小女孩躲在床下,双手紧紧捂着耳朵,门外传来愤怒的喊叫声和东西破碎的声音。恐惧如同实质的黑暗,淹没了了一切...
埃兰猛地抽回手,呼吸急促。那个影像虽然短暂,但强烈而清晰。
“那是...一个孩子的记忆。恐惧,无助...”
蕾娜点点头,表情满意:“很好。你的天赋确实在觉醒。大多数人第一次接触记忆结晶时什么都感觉不到。”
“但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能看到这些?”
“意思是,柯尔顿先生,你和我是一类人。我们不仅能清理情绪实体,还能理解它们,读取它们,甚至...在适当的时候,操纵它们。”
埃兰感到一阵不安。操纵情绪实体是净化司最严厉禁止的行为之一,违者将面临永久隔离。

“你说‘我们’...还有其他人像我们一样?”
“不多,但有一些。我们称自己为‘共鸣者’。而净化司称我们为‘情绪畸变体’,需要被控制或消灭的异常现象。”
埃兰回想起净化司的训练手册,里面确实提到过“情绪畸变体”这个概念,被描述为一种罕见的、危险的情绪实体化变异形式。
“所以你是个...畸变体?”他谨慎地问。
蕾娜笑了,笑声中带着苦涩:“我们都是,柯尔顿先生。只是有些人愿意承认,有些人宁愿假装正常。”
她回到座位上,表情变得严肃:“现在,让我们谈谈交易。我给了你信息,现在是时候讨论代价了。”
埃兰紧张起来。他知道黑市的规则——一切都有价格,而信息往往是最昂贵的商品。
“你想要什么?”
“两件事,”蕾娜说,“第一,钱,标准信息费。第二,更重要的...我要你成为我在净化司内部的眼睛和耳朵。”
埃兰立刻摇头:“不可能。我是情绪收容人,不是间谍。”
“哦,但你已经是了,”蕾娜轻声说,“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跨越了那条线。而且,你真的认为现在的净化司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保护组织吗?”
她向前倾身,声音降至耳语:“告诉我,柯尔顿先生,最近你是否注意到情绪实体的异常?它们的数量、强度、稳定性...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埃兰想起最近任务中遇到的各种异常——数量异常的静默泪石,过于活跃的猩红火屑,还有那个蓝色的记忆结晶。
“是的,”他承认,“最近几个月,情况似乎在恶化。”
“不是自然恶化,”蕾娜的声音带着冰冷的确信,“是人为的。有人在操纵情绪实体,让它们变得更强大、更不稳定。而我相信,净化司内部有人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埃兰感到一阵寒意:“你有什么证据?”
“现在还不多。但足够让我相信,泪石镇正面临某种...系统性危机。而像我们这样的共鸣者,可能是唯一能够看清真相的人。”
她递给埃兰一个小型通信设备,外形看起来像普通的情绪监测器。
“拿着这个。当你遇到不寻常的情绪实体,或者听到任何关于‘笑面人’的消息,联系我。”
“笑面人?”
“一个名字,一个代号。我还在调查。”蕾娜站起身,表示会面结束,“现在,你该走了。在你离开太久引起怀疑之前。”
埃兰也站起来,手中紧握着那个通信设备。他知道自己刚刚踏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复杂和危险的游戏。
在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蕾娜:“为什么帮我?你本可以勒索我,或者直接拒绝见我。”
蕾娜的表情柔和了一些:“因为三年前,我也有个妹妹。她也是‘情绪过敏者’,也被送进了情绪学校。我再也没见过她。”
埃兰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他们的命运通过某种不可见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共鸣者...我们到底是什么?”他最后问道。
蕾娜举起手,看着上面流动的光纹:“我们是被这个世界伤害得足够深,以至于能够听见它哭泣的人。”
离开黑市,回到泪石镇灰色的街道上,埃兰感到自己仿佛穿越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的手中不仅握着那个通信设备,还握着一个危险的真相: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情绪收容人,他是一个正在觉醒的共鸣者。
而在这个认知之外,还有一个更令人不安的问题:如果蕾娜说的是真的,如果净化司确实在隐瞒关于情绪实体的真相,那么他一直以来为之服务的是什么?他清理情绪实体是为了保护人们,还是为了保护某个更大的秘密?
他的眼睛又开始疼痛,石膏粉末在泪腺中积聚。但这一次,他没有急于清理它们。他让那种感觉持续,让那种不适提醒他自己是谁,他正在变成什么。
在回宿舍的路上,他感觉到周围行人散发出的情绪波动——焦虑、疲惫、偶尔的希望火花。这些感觉不再让他恐惧,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安慰。
他不再是孤独的猎犬,盲目地执行命令。他是一个开始看见真相的人。
而在这个灰色的城市里,看见真相可能是最危险的天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