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的边陲集市。
独宜抱膝蜷缩着躺在隆冬雪地,任凭雨点般的棍子落在身上,依旧狠咬紧牙关不吭声。
“臭娘们!还真是块硬骨头。”
人牙子神情显得极其焦急,狠扭棍子越发用力抽打,瞥了眼旁边正昂着下巴等着回话的赵军爷,干脆薅起独宜的头发,高举棍子就要往她头上打。
“我看是你骨头硬,还是我手段硬!去不去!”人牙子凶狠逼迫。
独宜气力全无,眸带泪光水汽氤氲,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沾着雪点与脏泥,嘴唇皲裂吊着薄皮,盯着要袭来的棍子,心中越发挣扎摇摆,生死抉择使得她眼尾渐红。
不认命,就会被打死在此,身死道消不说,背负的血海深仇湮灭天地,再无人替她申冤昭雪!
眼下认命,则是赵军爷将她送到塞外,供野蛮番邦人玩乐,维系短暂且虚无的两地安宁,让边塞冬季安宁。
但至少......
还能活着。
活,才有翻盘日。
启唇开口认命之际,一道充满戏谑的声音先独宜而起。
“这个硬骨头,我要了。”
下巴被轻轻挑起,独宜眸上倒映出张男子俊脸。
“脏兮兮的小美人,跟爷走,爷怜惜你。”
男子衣着富贵,举止轻浮,言语轻佻,活脱脱纨绔模子。
脸颊下意识躲开,人牙子如见财神爷降世,棍子丢掉,摁住独宜,甩着袖将她脸颊囫囵个猛擦,巴结男子,“可是赶巧了!这可是小的这趟里最拔尖的货色!大公子掌掌眼。”
赵军爷见看中的鸭子恐要飞,当机立断走上前抓独宜,对着半路出现的男人张口:“时守鹤,你不去找你重金包下的花娘,野这里来做甚?我那差事你清楚多难,还差五个凑数,今夜就要交过去了,你行行好。”
时守鹤手上握在手的扇柄轻轻搭在赵军爷的手腕上,如鸿毛一般的重量,却仿佛压了个泰山在身,令赵军爷不敢妄动。
“哎哟哟,你凑你的数我也没阻你,我时家每年给大营捐了多少钱粮,这点薄面都不肯给?”
时家不仅是边陲最大的粮商头子,还是整个南地的首富商贾,时守鹤虽然成日不思进取、插科打诨、遛马逗鸟,但架不住他是时家的独生子。
因此,官、军两边对时守鹤都是捧着的。
见时守鹤似乎铁了心要人,赵军爷只能作罢收手,目光在独宜那张脏乱下也藏不住姣美容貌徘徊,决定最后再争一争。
这拔尖模样,若是送过去,或许一个抵三,还能少搭些姑娘进去。
“时大公子,这可是块又犟又硬的骨头,不似你那些娇软美人,与其磕着牙不若送我做个人情。”
时守鹤将独宜拽起来,以扇挑起她的下巴,语气略带犹豫:“不好啃吗?”有种若是真不好啃,他就不要了她的语气。
电光石火间,独宜抛下了所有廉耻,紧抓着时守鹤的手,扑通跪地卑微恳求:“求求公子怜惜,买我回去,当牛作马为奴为婢,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是玉臂千人躺,还是伺候一人,这个选择,独宜还是会选的。
时守鹤以扇抵自个下巴,上下打量仰眸乞求他的独宜,笑笑说:“听你说话,有官腔,京城人士?”
独宜如溺水抓住浮木,咳嗽着干瘪发声,“是,我、奴婢本是京城大家的家生婢子,和伺候的小姐同吃同喝,琴棋书画算账都会些,买我回去,绝不亏本!”
她这话,当然是假的。
她本是礼部尚书独女,父亲上书替打了败仗又有通敌之嫌的辛将军求情,圣上跟前颇为得宠的厉王,给父亲扣上谋逆同党的黑帽,触怒天颜,被抄家灭族。
生死存亡危难关头,贴身婢女与她互换身份,父亲学生祝词青帮她逃命,天不遂人愿,她却在逃命路上,被人牙子迷晕,卖到了千里之外的边陲。
时守鹤打量着哀求他的独宜半晌,想从那双眸子中看出别的东西来,但最终却只剩下沮丧叹息。
看来,的确只有他重活了。
若是独宜也重活一次,以她的脾性,必不会给他下跪,绝对会扑上来掐死他,先报了前世仇再说,这才会是她的作风。
时守鹤在这双哀求的目光中,眼底复杂情绪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皆是调侃,嘴角微勾,与她四目相对,“小美人叫什么?”
别怕,陪我演完这场卖人戏,往后再也不会受苦了。
独宜拽紧时守鹤衣袖,眼底浮现希冀光亮,一字一顿,“还请主子赐名!”
时守鹤目光寸寸在她脸上游走,最后仰头大笑。
“成!给钱,这人我时守鹤要了!”
听着这句话,独宜紧绷了两月的惶恐情绪骤然松弛,眼底顿时昏花模糊,再也无法坚持身形一歪。
时守鹤眼疾手快,在她倒地瞬间,将她稳抱入怀,耳边听到她腹中饥饿声,还有她细微的三个字。
“谢谢你。”
时守鹤脱下熊皮大氅,将独宜娇小的身躯包裹起来,抱进巷口外停靠的马车。
马车里,时守鹤用茶水打湿帕子,给独宜细细擦脸,动作轻柔如同擦拭易碎珍宝,握住她满是不明小裂口的指,上药膏的动作越发温柔。
手指拂过独宜苍白脸颊,时守鹤声音低低地,小小的天地,只余他的声音环绕。
“颜独宜,这辈子我救了你,你真的要给我当牛作马为奴为婢了。”
他吻了下握住的手,声音很轻又说了一句。
“穗穗,对不起,那份状纸,我没替你递到圣上面前。”
前世的时守鹤是在多年后才认识的颜独宜。
彼时的她是教坊司的花娘,而他则是厉王的爪牙利刃,他是她的恩客,也是她背后之人的政敌,他们最亲密,也最疏远。
最后,她孤注一掷,敲登闻鼓告厉王的御状,却没抵住那要她命的三十仗,死在了通往金銮殿的宫道上。
他拾起状纸,想要替她伸张正义,却被最信任的侍卫背后一刀毙命。
再度睁眼,他发现回到了边陲老家,他还是商贾时家的纨绔大公子,还没被厉王胁迫威逼,替他卖命做丧尽天良之事。
他闭目思索了一整晚,思索如何保住时家。
天明,他终于想通,想要破局,只能扳倒厉王,而足以扳倒厉王的证据,在独宜身上。
时守鹤侧眸看着昏睡的独宜,握住她的手放在脸边磨蹭。
今生我们不会再成为仇敌。
此时,马车停下,外面小厮开口。
“公子,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