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苗晓禾就根据地址去铁黎村。
刚进村,她就看到一群村民着急忙慌地往村西口追去。土坝子里,一群大嫂则围着一口沸腾的大铁锅七嘴八舌。
原来是一头年猪杀到中途,忽然跑了。猪是村里大户老铁家的,据说有三四百斤,纯粮食土猪。老铁家早早杀年猪,原是为了做腊肉好寄给在省城安家的大儿子。一大早,老铁就和赶来吃杀猪菜的乡邻亲友们一起挖好了土灶、支好了大铁锅。一帮子人又和村里的职业杀猪匠一起按住肥猪、宰杀放血,然后放在沸水大铁锅里褪毛,褪到一半。不料,猪忽然从锅里一咕噜翻出来,飞也似的往村西口跑了。
很快,村民们就在村西口围住了那个特殊的“逃犯”——只见一头白晃晃的大毛猪早就倒在地上彻底死硬了。
按照迷信的说法,褪毛到一半的猪爬起来跑了,这家人来年肯定会遇到什么大灾大难。杀猪匠为难地看着老铁,意思是这猪你还要不要?老铁脸色铁青,犹豫半天,也不开口,看看死猪又看看对面那道长长的铁篱笆。
铁篱笆背后,就是李枳生的家。
铁黎村里,铁是大姓,姓李的,就枳生一家。
枳生的爸得了胃癌,在村民们眼里是将死之人。本来杀了的猪忽然莫名其妙跑到这里,大家都觉得很邪门也很不安。
老铁看看死猪,面如土色,冲着铁篱笆狠狠地吐一口浓痰。
杀猪匠也看着枳生家的铁篱笆,瓮声瓮气地:“我杀了一辈子猪,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情,这太邪门了……要不,这猪还是别要了?”
一头三四百斤的大肥猪说不要就不要?老铁心疼得暴跳如雷,扯开嗓子就破口大骂:“肯定是李小军家的霉运传给了我家的猪,要不然,猪怎么会跑到他门口来?真是太倒霉了……”
旁边一看热闹的接口:“真是见鬼了,看来,以后大家得离李小军家里远一点。”
人群里的苗晓禾听得“李小军”三个字,上前一步:“这里就是李枳生的家吗?”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不速之客,老铁狐疑地问:“你是谁?”
苗晓禾笑笑:“我是铁黎村中学的苗老师,来李枳生家里家访。”
“苗老师?我几个孩子都是铁黎村中学毕业的。老师我大多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代理校长。”
“哦,原来是苗校长啊……失敬失敬……不过,你干嘛来这个扫把星家里家访?苗校长,我给你说,他家祖坟上没长草,家里也没个撑门立户的,现在又得了癌症,几辈子都翻不了身。你看,要不是他们的霉运,我的猪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苗晓禾这才将目光转向地上的死猪,为了看得更清楚,干脆上前两步,蹲了下去仔仔细细地看。这头猪其实才褪一点点毛,应该是刚放进锅里刮了几下就跑了。
村民们对死猪很是忌讳,都站得远远的,怕万一招惹了什么不好的,但见这个文弱的女老师如此大胆,都吓一跳。旁边的一个中年胖妇人小声提醒:“苗校长,这猪很邪门,你远一点……”
苗晓禾站起来,微微一笑,“没什么邪门的。可能是杀猪的时候放血不彻底,没有割断颈动脉。也就是说,下锅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死透。”
杀猪匠忍不住了,大声武气地:“苗老师,你是说我手艺不到家咯?我杀了半辈子猪,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明明就是见鬼了……”
苗晓禾耐心道:“这跟你的手艺无关。更大的可能是,这头猪的肚子里应该有很多寄生虫。就算猪死了,可是,寄生虫不会那么快死。一下锅,滚水一烫,猪体内的寄生虫受不了,拼命挣扎,驱动猪爬起来跑了。”
村民们半信半疑:“寄生虫能这么厉害?”
苗晓禾指着猪肚子:“许多猪的体内都有寄生虫,这一只可能特别多而已,不信你剖开看看?”
杀猪匠当时急于追猪,手里的杀猪刀都还没放下,听得这话,半信半疑:“我倒要看看,什么寄生虫能这么厉害?”
三下五除二就是几刀,大肥猪开膛破腹,村民们顾不得害怕都围上去,只见白花花的板油,何来的寄生虫?杀猪匠连声冷笑:“苗校长,寄生虫在哪里?”
苗晓禾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随手指着一块白色的油皮,示意杀猪匠划开。杀猪匠依言划开,只见一大包巨大的线形虫已经蠕动得快奄奄一息了,最长的几乎有筷子粗细。
村民们吓得急忙后退,杀猪匠也忙不迭地后退一步,直叫:“好恶心啊……老铁,你家喂的什么猪啊,怎么这么多寄生虫?”
苗晓禾看着呆若木鸡的老铁父子,笑道:“养殖场的猪一般会定时杀虫,你们这种散养的猪有虫并不稀奇。不过,寄生虫太多的猪一般是僵猪,不怎么长。而这头猪有这么多寄生虫还能长这么肥大也是稀奇了。”
因是寄生虫作祟,大家的恐惧之心立即消失了,都七嘴八舌议论不停。
老铁小心翼翼:“苗校长,这猪还能吃吗?”
“当然可以。赶紧把猪抬回去吧。”
杀猪匠却好奇地问:“苗校长,你怎么知道这猪有寄生虫?”
说话的语气,已经恭敬很多了。
苗晓禾笑笑:“许多家养的动物,如果不及时杀虫,都会有寄生虫。就像有些不长个子的小孩子,也往往是肚子里有蛔虫。你们放心,绝对没有什么邪门,记得以后定时给猪杀虫就行了。”
老铁如释重负,和村民们抬了猪,一会儿就乌泱泱地远去了。
只有那个中年妇女和几个孩童留下,一直围着苗晓禾看热闹。苗晓禾随口问:“你们这几天见过枳生吗?”
“枳生?老师你是说臭桔子吗?”
“老师,臭桔子好像不会读书了。”
“为什么?”
“她爸爸生病了,没人供她了。”
“她妈妈回来了,她快有新爸了……”
苗晓禾愣了一下,枳生的爸还活着,怎么又说快有新爸了?
孩童们七嘴八舌:“她爸快要死了,我妈说,昨天就看到有媒婆赶来替她妈说媒了……”
一直不吭声的胖妇人暧昧地笑笑:“苗校长,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光棍特别多,许多离婚的妇女都很受欢迎。枳生的爸得了癌症,据说没几天熬劲了。这不,周围的媒婆都开始蠢蠢欲动,不等他死,就天天上门来替邻村的光棍们说媒,生怕落后一步就没机会了……”
苗晓禾听得目瞪口呆。
半晌,她问:“铁小秀家也在这里吧?”
胖妇人随手一指村西口:“苗老师,看到远处那座三层的小别墅了吗?那就是铁小秀家。”
虽然距离有点远,但是,三层的小洋楼看起来很是气派。
胖妇人好奇:“苗老师,你也要去铁小秀家里家访吗?她家今天可能没人哦。”
“为什么?”
“她妈带她出去了。”
这时候,李枳生家的铁篱笆门忽然开了,一个瘦瘦的少女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禾小苗。
胖妇人大喊:“枳生,这位苗老师说要去你家里家访。”
苗晓禾几步走过去,和颜悦色:“枳生,我是新来的苗老师,我听说你爸爸生病了,想来你家看看。本来我是打算和你们张老师一起来的,但是张老师临时有点事情,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
她很正式地把自己的工作证递过去,枳生仔细看了,怯怯地:“原来是苗老师……请进吧。”
苗晓禾一进门,枳生就把大门关了。
孩童们大喊:“臭桔子,你关什么门啊?”
枳生不理他们,只怯怯地看着苗晓禾,有些手忙脚乱:“我马上叫我爸爸……爸爸,我们老师来了……苗老师,您喝水吗?”
“我不渴。我先去看看你爸爸。”
枳生的爸爸李小军闻声走出来,“是苗老师吧……抱歉,我家里这样……”
她本以为李小军是卧病在床,可他不仅好好站着。院子里还有一大堆青橘子似的东西,看样子,是正在干活。
李小军指着那堆东西:“这是臭桔子,学名叫枳,也叫铁篱笆,是一种中药,可以舒肝止痛、镇咳化痰、消食化积。我生病后,干不了重活,好在我家房前屋后种满了臭桔子,可以摘一些去卖点钱……”
枳生已经不声不响地搬来一把椅子,怯怯地:“苗老师,您坐……苗老师……他们那个死猪没问题吧?”
苗晓禾立即安慰她:“那是一头长满了寄生虫的猪,现在他们已经抬回去了。”
父女二人都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苗晓禾先看了看小院。
那是一排有三间屋子的平房,廊檐宽阔,还有单独的厨房,养着两头猪的猪圈连着一个厕所。铁篱笆围起来的小院也不大,但是干干净净,要不是开着的堂屋里一张桌上摆满了各种药物,根本看不出是病人之家。
廊檐下,挂着大串大串晒干的玉米棒子、红辣椒以及十几块腊肉香肠。小院左边光线最好的地方,是一株巨大的腊梅,此时花开正盛,香味浓郁。腊梅旁边几小块整整齐齐的菜地,各种冬日的蔬菜郁郁葱葱。
苗晓禾本以为枳生家里一定一贫如洗,不料,居然如此干净整齐。她不由得打量了几眼李小军。
李小军还不到四十岁,本来算是年轻人,但因为一场大病,看起来有点憔悴瘦削。再看枳生,只见小姑娘穿着一件半新的羽绒服,洗得发白的球鞋,整个人也是干干净净的。
走几步,看看堂屋,但见明亮的走廊上,还摆着一张自制的木头桌子。桌上整整齐齐堆着书本、试卷,正面还贴着一张寒假学习时间表,从早到晚,安排得妥妥帖帖。
很显然,这男人对女儿的学习非常重视,难怪枳生能每次考第一名。
苗晓禾看到桌上有一叠手写的“错题手册”,她拿起来翻了翻,是各大科目的错题修订本。
枳生立即说:“这是我爸爸在小视频上学到的,说把不会的题目全部记在这上面,经常拿出来看看,以后就不会忘了。”
李小军:“可惜我上个月才看到这个视频,要是早点学会,可能枳生的成绩还要好一点。”
苗晓禾由衷道:“枳生爸爸,你真是太难得了。”
李小军长叹一声:“现在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枳生能上高中,上大学。”
苗晓禾立即道:“枳生这次是全校第一名。”
李小军听得这话,眼睛忽然亮了,居然有点儿眉飞色舞:“我就知道,我家枳生一定干得到事(有出息)……不过,我看网上说,现在考高中难度大得很,尤其是我们这种乡镇中学。我也知道,我们枳生在铁黎村算第一名,可这个分数,真的不算啥。我很担心她能不能上高中……”
“能。”
枳生却小声道:“苗老师,我能不能休学一年?我想先在家照顾我爸爸……”
李小军听得这话,大怒:“枳生,你胡说什么?我告诉你,一定要认真读书,一天都不许耽误!你必须考上大学,去大城市。这地方不适合女孩子……你要记住爸爸的话,只有上大学,你的命运才会改变。”
苗晓禾很是意外:“枳生爸爸,乡下这么看重读书的家长可不多啊!”
“苗老师,你知道吗?有一年我家枳生和一群孩子一起去上学,路上遇到一个人,她指着枳生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干得到事(出人头地)……这个村叫铁黎村,绝大多数人姓铁,就我们一家姓李,所以,很多人欺负我们。以后,我们枳生一定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
苗晓禾立即明白了,敢情路人的这番话成了李小军的精神支柱,无论村里人如何欺负他,骂他,他也初衷不改。因为,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女儿能够出人头地。
可现在,他面上的笑容慢慢地黯淡了,只是喃喃地:“苗老师,我现在这样子……我家枳生可怎么办啊?医生说,我这是胃癌中期,暂时还死不了,可是,也好不了……我也不想白白浪费钱了,只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弹,尽量多给枳生攒几个钱……”
李小军生病之前,为了照顾女儿,一直留在本地打零工,种庄稼。原本看着枳生一天天长大,成绩又好,迟早熬出头。可是,这一病,基本上这个家就垮了。
苗晓禾安慰他:“胃癌中期,很多都能治好。”
枳生爸爸摇摇头,神色惨然:“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活到枳生上大学的那一天。可是,我知道,也许不成了,你看,那头死猪偏偏爬起来跑到我家门口……这可能预示着我很快就要死了。”
苗晓禾立即道:“枳生爸爸,按理说,这都是迷信之语。可是,你换个角度,既然这头猪跑到你家门口才死了,也许,它就是代替你死了,把你的病痛都带走了。”
枳生父女听得这话,两双眼睛顿时亮了。
尤其是李小军,他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惊喜:“是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那头猪死了,不就是代表把我的晦气都带走了吗?苗老师,说真的,我现在特别怕死……我只要一想到自己死了,我们枳生无依无靠,我就害怕得很……”
苗晓禾听得这话,心里忽然很难受。
李小军也沉默了一下。
枳生看看爸爸,又看着自己的脚尖。
苗晓禾平静了一下心情,问:“枳生爸爸,你们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李小军摇摇头:“困难?其实,我们没什么困难。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张老师,她知道我生病后,就给枳生弄了精准扶贫的名额,不但免了枳生的书本杂费,就连牛奶、三餐、住宿这些费用也全免了。放假那天,枳生还带回来近一千元,说是学校发的补贴……也就是说,我们枳生读了一学期,不但一分钱没交还带回来一千块。真的,我特别感谢学校、感谢老师们……我只是有点担心枳生上高中后的费用,毕竟,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了。”
苗晓禾安慰他:“你放心,枳生只要能考上高中,就一定有书读。”
李小军听得这话,很是欣慰:“孩子,你听见了吧?你不要担心别的,只管好好学习。”
枳生点点头,也不多言多语,只是默默地给苗晓禾倒来一杯水,又给父亲也倒了一杯水。
苗晓禾喝了一口水,随口问:“听说枳生的母亲也回来了?”
枳生立即紧张地看了看父亲,又低下头去,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话。
李小军好像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好一会儿才苦笑一声:“这……她妈妈回娘家去了……”又看了女儿一眼,小心翼翼地:“她妈妈几年没回过娘家,也该回去看看了。”
刚一回来,就丢下生病的老公和女儿回娘家去?
苗晓禾想起那个胖大嫂的话,没有再问。
低着头的枳生,忽然在微微啜泣。
李小军立即安慰她:“你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她说了要回来,你看,她还给你买了新衣服……”
苗晓禾很后悔自己贸然问了这个问题,她转眼看看那一大堆臭桔子,又看看围绕小院的铁篱笆。她忽然注意到,这铁篱笆又高又大,简直就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几乎彻底把整个小院包围了。也因为这茂盛的铁篱笆,小院的光线并不是那么好。
她转移了话题:“枳生的名字是根据这铁篱笆取的吧?”
“是的。我读书不多,但是也知道一句话: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其实,这话是错误的,橘和枳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东西,而不是水土原因导致的差异。而且,枳也不是大家想象的那么没用,事实上,这味中药非常好……”
张老师连连点头。
她觉得,先不管枳的药用价值,单单是这天然屏障,简直就是一道特别的景观了。
“不过,我种这么多铁篱笆,最初并不是为了卖臭桔子,而是为了防那些二杆子(流氓无赖)……”
枳生的父亲见女儿一天天长大,很是担忧,就在院子四周种植了铁篱笆,不到三五年,铁篱笆就长成了天然的屏障。
苗晓禾对这种天然的围墙很感兴趣,走近一看,但见这些密密匝匝的铁篱笆上长满了尖锐的长刺,别说血肉之躯,就算拿刀砍也不见得能砍动。所以,只需要把院子的铁门一关,一般人想要从铁篱笆里翻墙攀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这病,哪天走也说不准……我一走,就剩下枳生一个人在家里。虽然她初三是在学校寄宿,安全有保障。可是,节假日怎么办?尤其是寒暑假那么长,她总要回家的。但现在,就算我走了,也不用怕,只要她回家就锁好院门,谁也翻不进来……”
枳生的父亲竟然能如此高瞻远瞩,苗晓禾更是刮目相看。
枳生的父亲笑笑,继续道:“幸好前些年我没有偷懒,虽然没有挣到多少钱,但是,种的庄稼收成还不错。我给枳生攒了几百斤小麦,三千多斤谷子,都在粮仓里好好放着,足够枳生吃到20岁……就算她没什么钱用,但是,饿是肯定饿不着的……”
父母爱子,计之深远。
苗晓禾很是震撼,根本想不到这样的乡下,竟然还有这般见识的人。
“枳生爸,冒昧问一句,你读过书吗?”
“哦,我读过高中。高中毕业后,我又去省城打了几年工,挣钱修了现在的这个小院子……乡下人没见识,总说读书没用,其实,不是的。我有几个高中同学当年考上了大专,后来都留在省城工作,又在省城买了房子安家。现在,他们的孩子就和我们枳生不是一个档次的了。唉……前几年,我每年都要攒一点钱,暑假的时候会带枳生去省城玩几天,让她看看省城的孩子是怎么生活的……”
李小军顿了顿,又说:“枳生的妈妈也读过高中。不过,她只读了高一,她娘家就不让她读了,非要赶她出去打工挣钱给她弟弟们娶媳妇。枳生妈妈当年成绩比我好,要是一直读下去,应该能考上大学……”
难怪。
天生学霸真是少之又少,孩子的每一步,其实都是站在父母肩上。父母的肩膀有多宽,孩子的未来就有多远。
枳生的父亲站起来:“苗老师,你今天既然来了,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求你两件事情……这两件事情,我一直找不到人帮忙,我跟村里的人关系也不太好,他们就算临时答应我,只怕也不会真的照办。”
竟然是托孤一般的语气。
苗晓禾肃然:“你说。”
“第一件事,我死之后,希望苗老师找村主任说一下,枳生上学的时候,让他给村人打个招呼,不要让那些二杆子来偷我家的谷子麦子。虽然有铁篱笆,可要是家里长期没人,我怕他们破门而入,那样,我们枳生的口粮都没了。你是老师,你说了,村主任才会重视,我说的话,我怕他不见得给我面子……”
苗晓禾点点头:“第二件呢?”
“我算过,我手里的这点钱,可能勉强够枳生上完高中。但是,枳生要是考上大学的话,基本上就只能靠她自己了。我们也没别的什么靠谱的亲戚,到时候,枳生的助学贷款什么的,麻烦苗老师多多帮她盯着一下……”
说着说着,他竟然要跪下去。
苗晓禾立即托住他:“枳生爸爸,你只需要好好养病即可,孩子读书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枳生的爸爸听得这句承诺,顿时满脸笑容,连声道:“谢谢苗老师,谢谢。枳生,快谢谢苗老师。”
枳生立即:“谢谢苗老师。”
苗晓禾看着父女二人,真是百感交集。
枳生父女一再挽留苗晓禾吃午饭,苗晓禾也没拒绝。
院子里,方方正正的几小块菜地上,芹菜、蒜苗、韭菜、莲白、菜薹、萝卜等冬日的时鲜蔬菜都长得非常茂盛。
苗晓禾和枳生一起去拔蒜苗、摘红菜苔,枳生的父亲切下一大块腊肉,先在柴火上烧了一下,用热水洗干净,丢在铁锅里和白萝卜一起煮,不一会儿,米饭好了。一大盘蒜苗回锅肉、清炒菜苔和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萝卜汤都端上桌了。
李小军非常热情:“苗老师,粗茶淡饭,不要客气……”
苗晓禾真没客气,她一边吃一边大赞:“这腊肉味道真不错。”
枳生父女大是高兴。
饭后,时间差不多了,苗晓禾准备去铁小秀家看看。临走时,她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李小军。李小军立即把红包推回来:“苗老师,你肯留在我家吃饭,我已经非常高兴了。这红包,我不要。”
“只是一点小小心意。”
枳生的父亲态度非常坚决:“我们有吃有穿,我还尽力给枳生攒了点钱……只要我们枳生能读书,其他的我都不需要。”
苗晓禾倒也没有坚持,只是点点头,微笑道:“枳生爸爸,你好好保重身体。”
枳生父女送苗晓禾出门,枳生说:“苗老师,你要去铁小秀家是吧?她家还有点远,我给你带路吧。”
苗晓禾欣然答应。
一路上,枳生只是低着头在前面带路。
苗晓禾问她学习的事情,问一句,她答一句,不问的时候就闭着嘴巴,很是拘谨。
走着走着,她忽然低声道:“苗老师……我妈妈可能不会回来了……”
声音,带着哭腔。
苗晓禾问:“为什么?”
“我妈妈回外婆家,好像是去相亲的。”
十五六岁的少女,其实已经很懂事了。大人不说,但是,她们从三姑六婆的口角里,已经察觉了蛛丝马迹。
“自从我爸爸生病后,我外婆天天催我妈妈回去相亲,她们说,那样子我妈妈还能挣一笔彩礼钱给我舅舅……”
“你还有个舅舅?”
“我的小舅舅离婚多年,一直是光棍。我外婆肯定是想拿我妈妈去换一笔彩礼钱,再给我小舅舅娶个老婆。”
“……”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妈妈不会要我们了。这几年,她很少回家,她一直在外打工,她的电话号码也不告诉我们……这次回来,她给我买了几件新衣服新鞋子,我很高兴,本以为她再也不会走了,结果,才在家里待几天就走了,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回答……”
要是以前,苗晓禾根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母亲,可随着对铁黎村的了解越多,她越是觉得世界之大,许多人的生活境遇完全出乎你的想象。
她还是试着安慰枳生:“你别急,也许这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等你妈妈回来,我再找她谈谈。”
枳生还是蔫蔫的,可能是母亲常年不在家,根本谈不上多深的感情,所以,她对母亲一点信心都没有。又往前走了几步,枳生期期艾艾地:“苗老师,其实,你不必去找铁小秀……”
“为什么?”
“铁小秀私下里给我们说,她会跑……”
铁小秀家是一栋三层的独门独院,外表看起来相当气派。为了修这栋房子,铁家倾其所有,不但再也拿不出大儿子的彩礼钱,还借了许多外债。此时,铁家大门紧闭,铜将军把门,很显然,真如胖大嫂所说,这家人不在家。
枳生轻轻地:“苗老师,她家没人,要不,您还是回去吧?”
苗晓禾摇摇头:“我再等等。”
等了一会儿,就见一个男人大步走过来,老远就夸张地大叫:“哟,这不是苗校长吗?你们终于想起要给我们妥善解决了?对了,两千块带来了吗?”
苗晓禾强忍怒气:“铁小秀呢?”
男人夸张地一摊手:“我女儿重度抑郁,闭门不出。苗校长,不是我说你,区区两千块根本不足以赔偿我女儿的精神损失费……”
苗晓禾立即打断他:“你女儿恐怕不是闭门不出,而是被她妈妈带出去了吧?”
男人面色大变,随即恶狠狠地瞪了旁边的枳生一眼:“李小军的女儿,你还有空跑到这里嚼舌根?你不怕你老子一个人在家断气了?”
苗晓禾大怒:“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这么说话?”
男人终究有所忌惮,立即闭了嘴,悻悻地:“谁造谣我女儿的事?看我不撕碎她的臭嘴……我女儿明明是被体罚,精神抑郁了,懂吧?精神抑郁。”
苗晓禾盯着他家门上的大锁,男人也看到了那把大锁,好像意识到自己这谎言编不下去了,可是,又觉得面对一个女校长,没什么可怕的。于是,他更横了:“苗校长,钱带来就行了,其他的别多问了……你不给钱,我明天就去教育局告你们。”
“告告告,铁三,你要告谁?”
众人立即转向,只见老铁和胖大嫂一群人从村东蜂拥而来,后面跟着一群孩子,闹哄哄的。
“铁三,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你居然勒索到张老师头上去了?”
铁三讪讪地:“大伯,我……”
“站在你面前的是苗校长,你知道不?是铁黎村中学新来的校长……”
“我……我知道……我昨天才见过。”
“既然见过,你还敢这么嚣张?”
老铁的一只手几乎指到铁三的头上:“全村的人都晓得你老婆天天带着小秀出去了,结果你却说你女儿抑郁在家闭门不出,逮住学校勒索?你怎么好意思?你也不想想,我们全村的孩子都在铁黎村上学,你哪里不好勒索,你去勒索老师?你还要不要脸?”
“我……算了……这钱我不要了……”
老铁对苗晓禾拱拱手:“朱主任刚给我打电话,说新校长来我们村里家访……以前,朱主任是我大儿子的班主任,对我大儿子特别好。”
老铁的大儿子考大学去了省城,所以,他对朱主任自然要给几分面子。朱主任一打电话,他当然立即就赶来声援。
苗晓禾顾不得跟他们寒暄,只催问铁三:“你知道你女儿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铁三很是警惕:“苗校长,我已经说了不要钱了,你还问这些干嘛?大不了下学期我女儿就不读书了,反正成绩那么差,读了也没用。”
苗晓禾沉声道:“你马上问问小秀的妈妈,她是不是和小秀在一起?”
“你什么意思?她不和她妈妈在一起能去哪里?她们在县城……”
铁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道:“她妈带她去县医院看病的……她这是心病,我们没找学校要钱就算不错了……”
苗晓禾坚持:“你马上给她妈妈打个电话问问吧。”
铁三怒了:“苗校长,你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要打电话?好吧,那我实话告诉你,她妈就是带她出去了,怎么了?”
铁三索性转向枳生:“你这个死丫头到底背后说了我们小秀什么坏话?”
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响了。电话那端,他的妻子几乎是在咆哮,以至于旁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完了完了……小秀失踪了,她说她要去洗手间,我们等了好久不见人影,去找,已经没人了……我们满县城找她,根本找不到……现在可怎么办啊?”
铁三大惊失色:“怎么会没人了?”
“我怎么知道?现在怎么办?”
铁三挂了电话,面无人色。
苗晓禾立即道:“铁小秀可能是跑去省城见网友去了。”
铁三立即问:“你怎么知道?”
“据说,她不满你们的做法,早就打算要跑了。”
铁三恶狠狠地瞪着枳生:“小秀是这么跟你们说的?”
枳生怯怯地:“期末考试之前,她就说了……她说一放假,她马上就走……”
“那你这个死丫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
铁三骂骂咧咧地:“这个死丫头……小小年纪,怎么会跑了?怎么会?她才刚满十六岁啊!”
“你也知道她才十六岁?”
“……”
苗晓禾催促道:“你什么都别说了,马上去报警,找人。要是晚了,出什么意外就来不及了。”
老铁也急了:“铁三,你快点去找人,真要是跑了或者被人贩子拐走了,那你就完蛋了。”
铁三听得人贩子三个字,急得面赤白黑的,顾不得多话,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