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晓禾到铁黎村中学时，正赶上前两天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
老校长忽然生病去世，群龙无首。她是临时被派来救场的代理校长。
她先看初三两个班，近百名学生，但七百多分的总分，400分以上的居然只有十几个，五百分以上的更只有三个人，其余全是两三百分的，有些甚至才一百多分。
她早知道乡镇中学成绩差，但是，差到这个地步，还是有点意外。正要叫旁边的教导处朱主任通知初三的老师们马上开会，还没开口，就听得门外大吵大闹声传来：“……你们新校长呢？我要找校长……”
她和朱主任急忙走出去。
门外，一名家长指着初三一班英语老师张清芳的鼻子，口沫横飞：“你体罚学生，你打我的女儿。她现在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我们已经带她去县医院做CT，彻底检查。你要赔偿一切医药费以及精神损失费，否则，我就去教育局告你……”
年轻的张老师满脸涨得通红：“我没有打铁小秀，全班同学都可以作证。因为她上课不停地和前后的同学打闹，而且公然拿出手机自拍，扰乱课堂秩序，我就批评了她几句，肯定没有打她，没收的手机放学后也还给她了……”
“你是老师，学生当然不敢出来指正你。反正现在我的女儿受到了极大的精神伤害，她说她不想读书了，整天在家闭门不出，重度抑郁了，精神羞辱比挨打还厉害。你身为老师你不明白？如果她疯了怎么办？从此毁了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
家长一看到校长室出来两个人，立即问：“你们谁是校长？你们的老师体罚学生，你们知道不？你们到底管不管？”
朱主任立即道：“这位是新来的苗校长……”
苗晓禾客客气气：“我是新来的代理校长。铁小秀的爸爸，你先冷静冷静，有什么问题我们一定会好好解决。先进来坐下，慢慢谈……”
“没什么好谈的。苗校长，我已经找过张老师两次了，我的要求很明确：第一，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给我的女儿赔礼道歉；第二，赔偿我女儿精神损失费两千元。如果今天不答应这两个要求，我就去教育局告你们……”
张老师几乎快哭起来了。朱主任见势不妙，马上打圆场：“这事情我们一定会妥善解决，家长你放心。”
好说歹说，这位家长总算走了，走了几步，还回头，气势汹汹地指着张老师：“我给你说，我的娃娃读不读书无所谓，但你不能打她。再说，这个社会，不读书能大把挣钱的人多的是，你们这些老师不要狗眼看人低……”
家长倒是发泄一通，痛痛快快地走了。张老师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
苗晓禾正要安慰她几句，她忽然大吼起来：“我不干了……我辞职……要去告就去告，我再也不受这个窝囊气了……我马上辞职……”
苗晓禾根本叫不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跑远了。
围观的老师们都看着苗晓禾，一个个都沉默了。
一位男老师忍无可忍，几步走过来：“苗校长，你都看到了吧？光说我们乡镇中学教育质量差，说我们老师教学水平不行，我承认我们的确跟城里的老师有差距。可是，这难道全是老师的原因？”
“没错，不是我们水平真那么差，是我们根本不敢管学生……”
“只要管学生，家长就会找你的麻烦。就像这个铁小秀，成绩差得很，每次考试，总分也就一百多分。她其实早就不想读书了，整天奇装异服，课堂上顶撞老师，还和同学打闹，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张老师无非就是批评了她几句，她家长就开闹……”
“何止铁小秀？我班上有个男生抽烟酗酒样样都来，上课直接坐在桌子上，不停地拉扯前面女生的头发，搞得我根本没法上课。我批评了他几句，让他站到教室后面去。结果第二天他就不来上学了。三天后，他的家长跑到教育局告我体罚学生。虽然有学生们替我作证，但是，我还是挨了批评。为了息事宁人，我只好私下赔了那个家长八百块。从此以后，无论学生怎么闹，我都不敢管了……”
“而且，现在的孩子营养充足，尤其是男生，许多都一米七以上了。你稍微批评他两句，他黑着脸站起来，就吓得你后退。”
“我们是真的教学水平不行吗？我们是心寒了。反正打不得骂不得，那就不管他们了。大家都混着，看最后受害的到底是谁……”
朱主任也叹道：“这种问题并非个例。家长们尝到了甜头，动辄扬言去告，因为他们知道只要去告，就会多多少少得到一些好处。学校只求不出事，老师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苗校长，你是城里重点中学来的，你肯定知道，重点中学的家长们哪敢去闹？是吧？真不是我们老师没本事，是我们不敢发挥我们的本事。所以，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些乡镇中学也就这样了，全是考两三百分的。这种成绩，别说重点高中了，普高他们都上不了……”
……
苗晓禾耐心地听完老师们痛心疾首的一大通牢骚，简单地安慰了几句，可她自己都觉得这些安慰之词很是空洞乏力。
老师们愤愤地散去。她回到办公室，再次拿起那一沓分数表。
一排排两三百分的成绩，看着真的太刺眼了。已经是初三最后一个学期，距离高考满打满算也只有五个多月了。这样下去，全校恐怕只有一二十人勉强能上个普高，至于重点高中，那是想也别想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三个（除开体育）五百分以上的学生上面，就算第一名，也不过510分。这成绩，和城里的学生相比，只是中等。
朱主任低声说：“这三个500分以上的孩子都是张老师班上的。张老师教得挺好，我真担心她辞职……您说，现在怎么办？”
大家都明白，中老年教师也就罢了，工作多年，有正式编制，往往能够忍气吞声，无非是混时间等退休。但稍稍年轻一点的老师却咽不下这口气，真让他们赔钱的话，往往会辞职走人。但是，你要是不满足家长的要求，家长肯定会去教育局上告。只要一告，追责下来，学校为了和稀泥，也不得不妥协。
“苗校长，要不，我私下找一下铁小秀的家长协商，看看能不能给他八百元私了，大事化小……”
苗晓禾断然：“不能赔这个钱！无论他怎么闹也不能赔一分钱。”
“如果八百元能解决的话……”
“这不是钱的问题。如果学校不敢维护老师的尊严，如果学生对老师彻底失去了尊敬。那么，其实，教育也没什么意义了。”
朱主任面露难色：“可要是不赔，等家长告到教育局，就会很麻烦……第一次出这种事时，老校长当时也坚决不赔，可后来闹得很大，校长差点也被连累下课了。现在的家长，动不动就上告，他们知道闹得越大对他们自己越是有利，而老师，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禾小苗还是摇头：“我先去了解一下再说。”
朱主任：“……”
苗晓禾再次细看那份成绩表，慢慢地看出了一些门道：成绩好点的学生数学物理化学其实都还不错，拉分的科目主要在英语和语文。尤其是英语，全班最高分才91分，要知道，总分是150分。
朱主任立即说：“乡镇学生最弱的就是英语。我侄儿在县城一中读书，他们班上这次英语平均分都是136分。可是，我们学校91分已经是最高的。”
91分的学生叫李枳生，朱主任介绍，这个学生每次都是全校第一名，按理说，她是不折不扣的“学霸”——可是，这个学霸的含金量真的太让人担心了。
“枳生这孩子要是再努一把力，说不定能拼一下二中（县城的次重点中学），但是，她家里的情况令人担忧……”
“她家里怎么了？”
“期末考试前，她问张老师，自己能不能休学。据说，她父亲得了胃癌，她妈妈又长期在外打工根本不在家。张老师本打算放寒假去她家里看看……可张老师这样子，也许会不去了……对了，刚刚来闹的铁小秀也是她们村里的。”
铁黎村是个大村，学校许多孩子都是这个村上的。
苗晓禾沉吟一下：“我明天先去看看。”
朱主任：“苗校长，能不能改天？我明天家里有点事情，走不开，无法陪你。”
“没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