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宛容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浑身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不是恐惧,是恨,是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她残存的生命燃烧殆尽。
“哦,对了,我是来替延卿传话的。”柳如眉直起身,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柔婉,却更显刻毒,“王爷说,此去北境,凶险未卜。王府女眷需统一迁往城南别院暂避。至于姐姐你嘛……”她拖长了调子,“王爷说了,你伤病沉重,不宜挪动,就留在府中‘静养’吧。不过姐姐放心,王府守卫森严,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留在即将成为前线、甚至可能被攻破的王府“静养”?李宛容的心彻底沉入冰窟。这哪里是静养,分明是让她自生自灭,甚至……成为弃子。
“这是……他的意思?”她声音哑得几乎破碎。
“自然是王爷的意思。”柳如眉笑道,“王爷还让我告诉你,安心待着,若是……若是真有不幸,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他会替你收尸的。”
多年夫妻情分?好一个夫妻情分!
脚步声远去,柴房门再次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冰冷,彻底隔绝了外界。
李宛容躺在黑暗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块。原来,他不仅想要她的眼睛,她的武功,现在,连她最后一点苟延残喘的机会,也要剥夺。他要她死在这里,悄无声息,为他和柳如眉的未来,彻底让路。
也好,也好。
这十年痴恋,三年婚姻,如同一个荒唐的笑话,一场漫长的凌迟。如今,终于到了尽头。
她摸索着,从贴身衣物最里层,抠出一样东西。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质地温润,雕着并蒂莲,是他当年下聘时,亲手系在她腰间,说是祖传之物,赠予妻子,寓意永结同心。
指尖摩挲着熟悉的纹路,曾经视若珍宝的温暖,此刻只剩讽刺的冰凉。
永结同心?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她用尽最后力气,五指收拢。
“咔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玉佩在她掌心,碎裂成数块,尖锐的棱角刺破皮肉,温热的血混着玉屑,缓缓滴落。
最后一点执念,随着这声轻响,烟消云散。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她仿佛听见遥远天际传来闷雷般的战鼓声,和隐约的、兵刃交接的喊杀。
城,好像破了。
李宛容是被巨大的破门声和涌入的寒风惊醒的。
嘈杂的脚步声,惊恐的尖叫,兵器的碰撞,还有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搜!每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找到宋王家眷者,重赏!”粗犷的异族口音嘶吼着。
戎狄人进城了?这么快?李宛容心中一片冰冷死寂。也好,死在乱军之中,倒也干净。
柴房门被一脚踹开,几个穿着皮甲、满身血污的戎狄士兵冲了进来,火把的光亮晃得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
“这里有个女人!”
“晦气,是个瞎眼的,还病恹恹的。”
“看穿着不像普通丫鬟,带走!说不定有用!”
她被粗暴地拖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拽出柴房。王府已是一片狼藉,火光冲天,昔日精美的亭台楼阁在烈焰中崩塌,到处都是尸体,有府中护卫仆役的,也有戎狄兵的。
她被推搡着穿过混乱的庭院,来到前院。喊杀声更加清晰,似乎就在府门外。
“将军!找到宋王了!他在东侧门,想带着个女人突围!”有士兵来报。
“拦住他!”为首的戎狄将领狞笑,“格杀勿论!那个女人,要活的!”
李宛容被押到靠近东侧门的一处影壁后。透过嘈杂,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刻入骨髓的声音。
“延卿哥哥,我好怕……”柳如眉带着哭腔的颤抖。
“别怕,抱紧我,我们冲出去。”宋延卿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喘息,却依旧沉稳,甚至有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刀剑相交声更加激烈,夹杂着戎狄兵的吼叫和惨嚎。宋延卿的武功确实高强,即使带着一个人,竟也让他杀到了门口附近。

“放箭!瞄准那个女的!”戎狄将领冷声下令。
弓弦绷紧的声音密集响起。
李宛容被反剪双手压着,面朝那个方向。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能想象出——他一手挥剑格挡,一手将柳如眉紧紧护在身后,朝着生的希望艰难挪动。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或许是混乱,或许是故意。她踉跄着扑出了影壁的遮挡,暴露在双方之间的空地上。
几乎同时,箭雨破空而至!
她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杀意,锁定着她这个突然出现的目标。
电光石火间,一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向她这边掠来。不是救她,而是——猛地将她往前一推!推向那密集的箭矢!
巨大的力道袭来,伴随着一声低喝,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如眉小心!”
是宋延卿。在箭雨袭来的刹那,他选择的不是格挡,不是闪避,而是将她这个障碍物推出去,以延缓箭势,为他身后的柳如眉争取一线生机!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
冰冷的箭镞刺入皮肉,一根,两根,三根……胸口,腹部,四肢……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炸开,吞噬了她所有的感知。
世界在旋转,在远离。她仰面倒下,视线(尽管一片黑暗)仿佛对上了那双曾经深爱过的眼。他似乎愣了一下,隔着纷飞的箭矢和血雾,目光触及她满是血污的脸和空洞的眼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但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便决然转身,用身体护住惊叫的柳如眉,拼着后背中箭,硬生生撞开了侧门,消失在混乱与火光之中。
真狠啊,宋延卿。
李宛容躺在冰冷的地上,温热的血从无数伤口涌出,迅速带走她的体温。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特别疼了,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凉。
也好,就这样吧。
若有来生……不,再无来生。再也不要有瓜葛了。
最后的意识里,是戎狄兵嘈杂的呼喝,是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似乎有人惊疑地走近,用生硬的中原话低语:“这女人……这面容……”
黑暗,彻底吞噬了一切。
(三)高潮
大周,景和七年,冬。
北境战事最终以惨胜告终,宋王宋延卿身负重伤,却奇迹般地带着侧妃柳如眉突围成功,退守潼关,直至援军到来。戎狄退兵,但经此一役,宋王麾下精锐折损大半,元气大伤。
宋王府在战火中化为废墟。战后清点,除了成功突围的王爷与柳侧妃,以及少数提前撤离的仆役,府中上下近百口,包括王妃李氏,皆殁于乱军。
宋王重伤未愈,便拖着病体回京请罪。皇帝念其退敌有功,且损失惨重,并未深究,反而多加抚慰,赐下珍宝药材无数。
新的宋王府在旧址上重建,更加恢弘气派。柳如眉因“患难与共”之功,越发得宠,虽无王妃之名,却掌着王府中馈,风头无两。人人都说,只等守丧期过,柳侧妃扶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可只有近身伺候的人知道,王爷变了。
自回京后,宋延卿便极少踏入柳如眉的院子。他整日待在书房,或是对着窗外那株老梅出神,或是翻阅一些陈年旧物,有时一坐便是一整天,不许任何人打扰。
他眼中再无昔日睥睨沙场的锐气,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郁和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偶尔,他会无意识地抚摸腰间,那里原本挂着一枚并蒂莲玉佩,如今空空如也。问起,他只说是战时遗失了。
他开始频繁做噩梦,深夜惊坐而起,冷汗涔涔,口中喃喃着谁也听不清的名字。有一次,柳如眉闻讯赶来安抚,却被他梦魇中猛地推开,眼神混乱而惊恐地瞪着她,厉声喝问:“你是谁?你的眼睛……眼睛为什么……”
柳如眉捂着自己那双从李宛容那里得来的、明媚动人的凤眸,脸色煞白。
宋延卿清醒过来,看着惊惧垂泪的柳如眉,眼中闪过复杂至极的情绪,有愧疚,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空洞和烦躁。他挥挥手让她退下,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冷淡。
他开始下意识地避开柳如眉的眼睛。那双眼睛越美,越亮,他心底那股莫名的焦灼和刺痛就越清晰。
王府重建时,从废墟瓦砾中,清出了一批残破的物件。管家本欲丢弃,宋延卿却鬼使神差地命人搬到了书房。
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他独自翻检着那些沾满烟尘的旧物。有烧焦一半的诗集,有破碎的瓷器,还有一些女子用过的、不起眼的小物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