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秋夜,风里裹着几分凉意。
南门的公告栏前,却挤得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让一让,我看眼就业榜!”
“你都签了银行还凑什么热闹?”
“就看看咱班谁混得最拔尖。”
公告栏上贴着几张长长的红纸,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暗沉的红,晚风一吹,纸边轻轻卷动:《江城大学202X届毕业生就业情况统计表(第一批)》《江城大学202X届毕业生考研录取名单(第一批)》《江城大学202X届毕业生出国(境)深造名单(第一批)》。
红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后头缀着对应的单位、院校、国家,像一排排被提前敲定的未来,清晰又刺眼。
“哎,张倩,江海证券!”
“卧槽,李哲进四大了!”
“赵曼居然是投行部?也太牛了吧。”
每念出一个名字,周遭就炸开一阵羡慕的唏嘘,或是起哄的惊叹。我站在人群外围,踮着脚往里面望,个子不算矮,却被层层叠叠的人影挡着,眼里只剩一截截后脑勺和肩膀,还有那些被遮了半边的名字。
“老四,挤进去瞅瞅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回头,是室友王浩,手里攥着半杯没喝完的奶茶,杯壁凝着一圈水珠,冰凉的水汽沾着指尖。
“你都签了家乡农商行,还来看这个?”我无奈挑眉。
“看看咱班谁混得比我好,提前认认人,以后好抱大腿。”他嘿嘿一笑,不由分说拽住我的胳膊,“走,挤进去。”
两人费了点劲,总算挤到公告栏跟前。红纸被灯光映得颜色更深,那些名字和字,也看得愈发真切。
王浩的目光扫过就业榜,嘴里不停念叨,语气里掺着实打实的佩服,也藏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张倩这路子够顺的,江海证券可是咱院大半人的执念。李哲也狠,四大之一,还有赵曼的投行部……真顶。”
我的视线,却在榜单上慢慢挪动,一寸一寸,从金融学1班扫到4班,又从金融工程1班,落到国际经济与贸易2班。我在找自己的名字。
每一个名字的后头,都有明确的归宿。有人进了银行,有人去了券商,有人扎根国企,有人考上985读研,有人拿到了海外名校的offer。唯独我的名字,翻遍了整张红纸,都没瞧见半点踪迹。
“你名儿呢?”王浩转头看我。
“没上。”我扯了扯嘴角,笑里带着几分勉强,“或许,我还不够资格出现在第一批里。”
“嗨,不过是第一批罢了。”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实,“你不是投了江海证券吗?等第二批出来,指不定就有你了。”
“但愿吧。”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明镜似的——第一批没我,第二批的希望,也渺茫得很。
目光又移到考研榜,再扫过出国榜,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稳稳的确定。只有我,站在这一张张榜单前,只觉得自己的未来,是一片空茫的白,没有半点轮廓。
“走吧,回宿舍了。”王浩拉了我一把,“看这些,越看越焦虑。”
“你都签好工作了,也会焦虑?”我瞥他一眼。
“签了照样愁。”他叹口气,语气蔫蔫的,“就我那点工资,在江城,怕是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至少,你有明确的方向。”我轻声说。
“你也有啊。”他笑了,“你不是要去面江海证券吗?”
“那还不一定呢。”我摇摇头。
两人顺着校园的小路往回走,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扭扭的,像两条被无限拉长的不确定。操场上传来跑步的脚步声,篮球场的拍球声砰砰作响,远处的教学楼里,还有几间亮着灯的自习室,窗子里映着埋头刷题的身影。
周遭的所有人,都在朝着各自的目标往前走,步履匆匆,方向笃定。只有我,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杵在原地,进退两难。
“你说——”王浩突然开口,声音被晚风揉得轻飘飘的,“如果我们以后混得一塌糊涂,会不会被写进什么失败案例里?”
“谁有空记着你。”我笑了笑,心里却沉了沉,“这个世界,从来只关心站在高处的成功者。”
“也是。”他点点头,语气认真了几分,“那咱就努努力,至少,别让自己活得太狼狈。”
“你已经不算狼狈了。”我说,“至少有份稳定的工作兜底。”
“你也绝不会差。”王浩转头看我,眼神很真,“你唱歌好听,人也周正,面试肯定没问题。”
“你这是夸我,还是安慰我?”
“实打实的夸。”
回到307宿舍,灯亮着。赵凯戴着耳机打游戏,屏幕上的技能特效闪个不停,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国骂,嗓门不算小。
“你们回来了?榜单看了?”他摘下一只耳机,目光扫过来。
“看了。”王浩把奶茶往桌上一搁,“咱班好几个签了银行,还有俩去了券商。”
赵凯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那你呢?”
“还在等消息。”我扯了抹笑,“希望能有好消息吧。”
“肯定有。”他笃定道,“你要是都找不着工作,那我们这帮天天打游戏的,岂不是得去搬砖?”
“搬砖也挺好,至少能锻炼身体。”我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点开电脑,屏幕上跳出来的,是我的简历。
简历上的照片,是大二拍的,白衬衫,眉眼青涩,笑得还有点拘谨。姓名、学校、专业,成绩中等偏上,实习经历寥寥无几,校园经历只是几个社团的普通成员,特长那一栏,孤零零写着两个字:唱歌。
在满屏的实习、项目、奖学金里,这两个字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句不合群的注解,轻飘飘的,没半点分量。我看着那行字,突然有点想笑。
“还改简历呢?都投出去了吧。”王浩凑过来看了一眼。
“再改改,说不定还能投别的地方。”
“你不是说,江海证券是你最想去的?”赵凯问。
“是。”我点头,“但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说,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王浩突然发问,语气里带着点少年人的迷茫。
“什么什么样?”赵凯摘了耳机。
“就是……十年后,会不会变成那种酒局上互相递名片,客套着说有空一起吃饭的人?”
“那也挺好。”赵凯笑了,“至少混到了有名片的地步。”
“你倒想得开。”
“不然能怎样?”他耸耸肩,“难不成还能成小说里的主角?”
“小说里的主角,一开始也都很普通。”我突然开口。
“那不一样,主角有光环。”
“我们没有。”
“谁说没有?”王浩拍了拍我的肩膀,一本正经,“你就是咱宿舍的主角,会唱歌,长得不赖,还敢冲江海证券的面试。”
“我?”我愣了一下。
“对啊。”他认真道,“万一你以后混得风生水起,我们就能跟别人吹,我大学跟林晨一个宿舍。”
我笑着摇头,心里却莫名漾起一点微弱的期待,像一点星火,在空茫的心底,轻轻燃了一下。
“我先去洗澡。”我起身拿了洗漱用品,“你们谁一起?”
“不去,排位刚开。”赵凯重新戴上耳机。
“我等会儿。”王浩摆摆手。
走出宿舍,走廊里很静,偶尔能听见隔壁宿舍传来的笑声和游戏声。走到楼梯口,我往下望了一眼,公告栏的方向已经没了人影,只有那几张红纸,还静静贴在墙上,像一面面镜子,照出旁人的清晰前路,也照出我的满心迷茫。
洗完澡回来,宿舍里安静了不少。赵凯还在鏖战,王浩趴在床上刷短视频。我回到座位,关了顶灯,只留桌上一盏台灯亮着。打开电脑,又合上;解锁手机,又锁屏。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闷得慌。想往前走,却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迈步;想拼尽全力去努力,却连发力的点都找不到。指尖下意识抚上无名指,那枚银戒安安静静贴在皮肤上,冰凉的触感,让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了些。
这是爸爸在我十岁生日时送的礼物,款式普通,不算值钱,就是一枚简单的银戒。那天晚上,客厅的灯昏昏黄黄,妈妈在厨房洗碗,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综艺,爸爸坐在沙发上,给我戴上戒指,轻声说:“你以后要自己做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那时候年纪小,只觉得戒指凉,听不懂那句话的重量。如今再想起,只觉得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压得人心头发沉。
“明天还要早起,去酒吧。”我低声对自己说。
我说的是拾光,江城大学附近的一家清吧。从大二开始,我就在那里做兼职驻唱。起初只是为了赚点生活费,后来慢慢发现,那里成了我为数不多能逃避现实的地方。只有站在那方小小的舞台上,抱着吉他唱歌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真切活着的,是踏实的。
“走了。”我背起吉他,跟室友打了声招呼。
“这么晚还去?明天不是要面试吗?”王浩抬头看我。
“就唱两场,十点半准回来。”
“注意安全。”赵凯头也不抬。
“知道了。”我推开门,走进夜色里。走廊的灯依旧昏黄,楼梯口的风从门缝钻进来,凉意裹着周身。我忍不住笑了笑——这一整天,好像都被榜单和面试追着跑,心弦绷得紧紧的。
可我心里清楚,真正让我不安的,从来都不只是那张纸上的去向,而是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我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大人?

我不知道答案。
只知道明天一早,我会穿上那套租来的西装,去赴一场可能改变人生轨迹的面试。而今晚,我还有两场歌要唱。
指尖握紧吉他背带,触到戒指冰凉的边缘,金属的冷意贴着皮肤,像一句无声的提醒。
——你已经走到这里了。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要自己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