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秘书办公室那张漆面斑驳的木桌前,李达康没敢有片刻喘息。他从抽屉深处取出原身那本边角磨损的牛皮面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半年多来跟随赵立春下乡考察的所见、所闻、所思,其中不少是关于各地水利和民生的片段——但仅凭这些感性的认知远远不够。
他需要数据,需要硬邦邦的、能支撑起一份省级报告的一手资料。
省委办公厅的资料室在三楼西侧,窗户朝北,即便是七月盛夏,室内也透着一股陈年纸张与油墨混合的凉意。管理员老周正戴着老花镜核对目录,听见脚步声,从镜框上方抬起眼。
“呦,达康?”老周摘下眼镜,脸上露出熟络的笑,“脸色还虚着就跑来了?赵书记又给你压担子了?”
“周哥,”李达康递过去一支“大前门”,语气恳切,“救命的事。要写全省农村通水的调研报告,赵书记亲自交代的。得麻烦您,帮我调水利厅近三年的全省乡村水源与供水设施普查汇总、地质局绘制的全省分县地形地貌详图,还有……财政厅过去五年涉农基建资金的预算和执行明细。”
老周接过烟,没点,顺手夹在耳后,神色却严肃了几分。他转身走向那一排排墨绿色的铁皮档案柜,钥匙串哗啦作响。
“通水啊……”他一边熟练地拉开某个标着“农水-密”字样的柜门,一边压低了声音,“这话题,最近可是个热灶,也是块烙铁。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他抽出几本厚重的、装订整齐的册子,又从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取出几卷用牛皮绳扎好的蓝图,“资料都在这里,最新的。按规定,只能在资料室看,不能带走,更不能复印。看完原样还我。”
“明白,规矩我懂。”李达康郑重地接过那摞沉甸甸的资料。纸张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某种沉静而权威的气息。
接下来的大半天,李达康就泡在资料室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阳光逐渐西斜,光斑在泛黄的图纸和数据表上缓慢移动。水利厅的普查数据冰冷而残酷:截至去年底,汉东省仍有超过百分之四十的行政村未实现集中供水,其中约七成位于吕梁、太行两大山系深处。地质图上的等高线如同老人额头的深纹,密集而崎岖,清晰勾勒出“两山夹一川”的天堑。财政数据则更直接——历年投入到农村饮水安全的资金,分摊到那些需要开山铺管的偏远山村,简直是杯水车薪。
一幅清晰而艰难的图景,在他脑海中拼合起来。这与《模拟城市》游戏中,将供水管网拖曳到陡峭的红色(不宜建设)区域时,疯狂弹出的警告和飙升的预算,何其相似。虚拟世界的游戏逻辑,竟在此刻与现实的数据严丝合缝,共同指向一个结论:无视地形与经济规律的“一刀切”,注定是灾难。
然而,资料是死的,人是活的。他需要来自一线实践者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鲜活判断。他合上资料,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走向走廊尽头的公用电话。
“喂,水利厅吗?麻烦请接一下规划处的王工,王建国工程师……对,我是省委办公厅的李达康。”
电话那头的王工程师,是原身在一次山区水利项目调研中结识的。老头子是汉东水利学校早期的毕业生,一辈子都在跟汉东的山水打交道,性格耿直,技术过硬,是系统内有名的“活地图”和“一根筋”。
听说是李达康,而且是问通水的事,王工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然后干脆地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下班后,老地方,‘清心茶馆’。”
“清心茶馆”躲在省委大院后街的一条小巷里,门脸窄小,客人多是附近的老人和机关里不爱凑热闹的干部。李达康到的时候,王工已经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两杯晾着的茉莉花茶。
没有寒暄,李达康坐下,开门见山:“王工,您是专家。我就问一句实话:以咱们省现在的情况,要想在全省范围,特别是山区,实现‘村村通自来水’,现实吗?”
王工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半晌,才叹了口气:“小李,你问我现实不现实?我跟你打个比方:这就好比让一个只练过挑扁担的人,去扛起一座山。”
他放下茶杯,手指蘸了点茶水,在老旧的原木桌面上画起来:“你看,这是吕梁山,这是太行山。山里很多村子,路是挂在崖上的羊肠小道,拖拉机都上不去,你让拉管道的重卡怎么进?有些村,几十户人家,散落在三五个山坳里,你从最近的水库引水,直线距离不算远,可你得盘山、打洞、架渡槽,平均到每户的管线长度,是平原地区的十几二十倍!这还只是管线。”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水源呢?有的地方地表水季节性断流,你得找地下水源。打深井?山区打井,深度动辄百米,成功率还不高。找到了水,还可能氟超标、砷超标,得建净化站。净化站要电、要人维护、要持续投入。钱从哪来?”

他掰着手指,一项项算给李达康听:材料费、人工费、机械租赁费、征地补偿费、后期维护费……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杏花村?那是躺在聚宝盆里的娃娃,不能代表全省。用它当典型宣传一下,鼓舞鼓舞士气,没问题。可谁要是真信了,以为全省都能照方抓药,那不是天真,是害人!”王工最后总结道,花白的眉毛紧紧拧着。
李达康飞速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王工的每一句话,都与他从资料中分析出的结论,与脑海中那些游戏警告,遥相呼应,彼此印证。他心里那点因“穿越者先知”而产生的微弱动摇,此刻被现实的厚重彻底压实。
告辞王工,已是华灯初上。李达康回到办公室,拧亮台灯。窗外是省委大院沉静的夜色,窗内,是他铺开的一桌资料、笔记和草图。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他几乎未曾合眼。困极了,就用凉水抹把脸;饿了,就啃几口食堂打来的冷馒头。他将原身笔记里的感性认知、资料室里的冰冷数据、王工程师口中的鲜活困难,以及自己那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关于系统规划和成本效益的思维框架,全部打碎、糅合、重塑。
报告的开篇,他没有按照常见的“成绩-经验-展望”套路,而是直接用数据和地形图说话,明确指出汉东省农村通水工程面临“自然条件刚性约束”与“经济社会条件客观限制”的双重挑战。他将全省农村清晰地划分为三大类:平原集约区、丘陵过渡区、山区分散区。明确指出,杏花村模式仅适用于第一类地区。
对于后两类地区,他提出了差异化的路径:丘陵区,建议以“小型集中供水工程”为主,联村并网,分级加压;而广大的山区,他则大胆提出了“退一步”的方案——在当前阶段,首要目标是“饮水安全”,而非“自来水入户”。具体措施包括修建小型蓄水池、雨水收集设施、改良现有水井,并在人口相对集中的村落中心,建设符合净化标准的公共取水点。同时,报告附有详细的、分区域、分类型的投资估算对比表,平原与山区的成本差异,赫然达到了惊人的八到十倍。
关于赵立春强调的“以点带面”,他在报告中予以了创造性的“转化”——提出“分类树立样板”:不仅在平原地区树“普及样板”,更要在丘陵和山区,分别寻找和树立“低造价适用技术样板”和“饮水安全改造样板”。最后,他提出了“统一规划、分区施策、分期推进、保障基本”的十六字原则。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洒在誊写工整的报告扉页上时,李达康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报告厚达二十余页,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对策具体,每一页都浸透着汗水和纠结。
他仔细装订好,走向赵立春的办公室。
赵立春接过报告时,脸上还带着一丝惯常的、属于上位者的温和期待。然而,随着阅读的深入,那丝温和迅速冻结、消散。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翻阅的速度时快时慢。当他看到报告中明确将“杏花村经验”的适用范围严格限定,并大篇幅论述山区通水的“不现实”与“超高成本”时,捏着报告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啪!”
报告被不轻不重地拍在红木桌面上。赵立春抬起头,目光如锥,直刺向垂手站在一旁的李达康。
“李达康,”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低沉压力,“我让你写一份以杏花村为样板、推动全省工作的报告。你倒好,给我写了份什么?‘困难汇总’?‘不可行性分析’?”
他站起身,拿起报告,指着其中几行字:“你看看这里,‘现有技术经济条件下,强行在山区推广自来水入户,人均成本将超出其年纯收入数倍,不具备可持续性’……还有这里,‘当前重点应确保饮水安全,而非追求形式上的管道入户’……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省委的决策好高骛远?还是说我赵立春,不体恤民情,只管搞政绩?”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李达康能听到自己心脏有力的搏动声。他微微吸了口气,强迫自己迎上赵立春的目光,声音平稳却清晰:“赵书记,我绝无此意。这份报告里的每一个字,都基于实地数据和技术人员的判断。我认为,真正的体恤民情,是承认困难,找到在当前条件下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而不是给出一个美好却无法实现的承诺。报告最后提出的‘分期、分类’推进方案,正是为了将来条件成熟时,能更扎实、更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避免走弯路,造成更大的浪费和……民怨。”
“民怨?”赵立春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锐利如刀。他重新坐回椅子,再次拿起报告,这次看得更慢,更仔细。报告里那些扎实的数据、清晰的地形分析、严谨的成本核算,像一块块坚硬的石头,沉默地反驳着一切脱离实际的空想。他不得不承认,这份报告的质量远超他的预期,甚至比几位副省长交上来的东西,都更接地气,更有说服力。
但他的脸色并未缓和。因为这份报告的“实”,恰恰反衬出他原本想要的、那份“高瞻远瞩、气势如虹”报告的“虚”。在即将召开的常委会上,在可能到来的中央政策风口前,这样一份“泼冷水”的报告,不合时宜。
内心的愠怒与理性的认可在激烈交锋。他盯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秘书,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却有一种让他感到陌生和警惕的执拗。这种执拗,不是官场上常见的投机或莽撞,而是基于某种……他暂且称之为“书生意气”的坚持。
良久,赵立春脸上那种凌厉的怒意,慢慢化开,变成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平静。他将报告合上,没有扔,而是轻轻放进了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里。
“报告,先放在我这里。”他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稳,甚至听不出什么情绪,“常委会上,要看情况再议。通水工作是大事,需要集思广益。”
李达康怔住了。他预想了许多种结果:严厉的斥责、报告的彻底否决、甚至是他秘书生涯的提前终结……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看似波澜不惊的“搁置”。
“是,赵书记。”他按下心头的波澜,恭敬应答。
“嗯,”赵立春似乎有些疲惫,摆了摆手,“你回去吧。这段时间,继续关注各地的情况,特别是……那些困难地区的情况。有什么新进展,随时报给我。”
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带上门,李达康才发觉,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背上。走廊穿堂风一过,激起一阵凉意。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房门。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报告被压下了。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赵立春最后那个深邃的眼神,那句“继续关注……困难地区”,似乎别有深意。这是一种默许?还是一种更隐晦的观察?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递上去的,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一个态度,一个选择。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汉东官场,他选择了从现实的地面出发,哪怕这条路,看起来荆棘密布,注定孤独。
他坐到椅子上,望向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手中那支钢笔,被握得温热。
路,还很长。而他,才刚刚迈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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