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大靖京城西城吏部尚书府的檐角灯笼被寒风摇得东倒西歪,红光在湿冷的石板路上拉出飘忽的影。戌时三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沉寂,铁蹄踏碎门前石狮的静默,数十名黑甲禁军持刀列阵,将府门围得水泄不通。
门房老仆刚探出头,便被一柄长枪柄狠狠砸在肩头,惨叫未出已被两名兵士架住拖离。院中洒扫的小厮见状丢下竹帚想跑,立刻被横出的刀背拍晕在地。院墙外,更多兵士攀梯而上,破窗而入。这是京畿巡防营的人,目标明确,速战速决。
正厅灯火犹亮,沈知微正俯身替父亲整理案上卷宗。吏部尚书沈敬之年过五旬,鬓发已染霜,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他抬眼望见窗外人影幢幢,低喝一声:“关门!”话音未落,厚重的楠木厅门已被数名兵士一脚踹开,木屑飞溅。
领头的校尉身着锦缎披风,面戴铁面,只露一双阴鸷的眼。“奉旨查抄吏部尚书沈敬之通敌一案,府中人等一律拿下,不得妄动!”
沈敬之将卷宗猛地推入袖中,起身拱手,语气沉稳:“本官职守清正,不知何罪之有?”
铁面校尉冷笑:“罪证已在御前,阁下不必狡辩。”话音未落,两侧兵士齐步上前,扣住沈敬之双臂,冰冷的手铐咔嗒锁住腕骨。
沈知微此时已退至屏风后,心口骤紧,但面上不显慌乱。她深知此刻任何冲动只会招致更重责罚。屏住呼吸,她缓缓步出,视线扫过堂上被推倒的花瓶、散落的笔墨,最后落在母亲被两名女侍强扶着、嘴角渗血的画面上。
“知微,别出声。”母亲用眼神止住她,唇形无声嘱咐。
校尉目光锁定沈知微,扬手示意:“带上她。”两名兵士应声上前,一人扣住她的肩,另一人直接扯住她的手臂向外拖行。衣袖在桌角刮出一道裂口,她被拽得踉跄,脚下绣鞋踩到翻倒的墨砚,漆黑的汁液瞬间染污裙摆。她没有挣扎,只在经过父亲身边时,极快地低语:“父亲,留神舌底。”沈敬之眸光一闪,微微颔首。
府外寒风刺骨,囚车已在阶下等候。沈知微被粗暴推入车内,铁栏寒气透过薄衫渗入肌骨。车轮启动,颠簸间她看见府门匾额在火把映照下,“吏部尚书府”五个金字被烟熏得焦黑。身后传来母亲凄厉的哭喊,却被兵士强行捂嘴,只剩闷响。那一刻,她将牙关咬得死紧,眼底燃起一簇不肯熄灭的火,一定要把这场血夜的账一笔笔讨回。
囚车在皇城深处绕行近一个时辰,最终停在一处荒僻宫墙下。此处殿宇破败,廊柱斑驳,连守门的太监都缩着脖颈跺脚驱寒。两名狱卒打开囚车门,扯着沈知微的臂膀将她拖下,铁链自脚踝缠上,每走一步便发出冷硬的撞击声。
静安殿,大靖宫中最阴暗的角落,实则早已废弃。用来关押重臣家的女眷。被关在这里女眷都不当人来看了,很多重臣家的女眷忍受不了,找个管事的太监对食,以求过的好一点,所谓的好一点也不过是跟偏远的穷苦人家差不多。
踏入殿门,一股混着霉味与腐草味的潮气扑面而来,令人喉头发紧。地面坑洼不平,青砖缝里渗出暗绿的苔痕。几扇窗纸破碎,寒风直灌,将殿中央残烛的火苗吹得摇曳欲灭。
“新来的?去那边水缸打水。”一名满脸麻皮的狱卒指着殿角一口覆冰的水缸,语调带着戏弄。
沈知微望去,水缸旁是一堆发黑腐烂的草垫,边上还搁着半截破损的木勺。她抿唇,不发一言走向水缸,蹲下伸手探入冰水。指尖触及冰棱的刹那,寒意像针般刺入骨髓。她咬牙舀起一勺,起身时被麻皮狱卒故意伸腿绊倒,整勺冰水泼在胸前,衣襟顿时湿透贴肤,冷得她脊背发僵。
“哟,尚书小姐连水都不会打?”麻皮狱卒哈哈大笑,另一名瘦高狱卒拿起鞭柄敲了敲掌心,“冷宫规矩——新来的头三日,得伺候老的。”说罢,他扬鞭虚晃,吓得旁边一名老囚瑟缩退后。
沈知微缓缓站直,不发一言,将木勺放回缸边。她知道此刻硬碰硬只会招来更狠的折磨。她抬眼扫视殿内:十几名囚徒蜷缩在草堆或墙角,有的缺了手指,有的腿脚溃烂,眼神麻木如枯井。这里没有尊严,只有生存的本能。她深吸一口气,将湿衣尽量裹紧,走向离门最远的空处坐下,背靠冷墙,闭目养神,却在耳中记下每一道脚步声与呼吸节奏——这是她在这座囚笼里的第一课:先活下来,才能谋算出去的路。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殿门被粗暴推开,几名狱卒走进来。麻皮狱卒盯上沈知微,指使她清理:“新来的,把外面的脏东西丢远些,不然今天没饭吃。”
沈知微抬眼,目光平静无波,看向外面一只不知道怎么死的野猫,她走过去,拾起猫尸用破布包裹,走到殿后一处废井旁,将尸体抛入。回来时,麻皮狱卒拦住她,冷笑道:“手脚挺利索,可惜啊——”他猛地抬脚将她踹向水缸边缘,沈知微后背撞上缸沿,痛得闷哼一声,却顺势借力稳住身形,没有跌倒。
这一日,她的饭食是一碗稀得见底的米汤,半块干饼。她慢慢啜饮,计算着份量,把饼掰成细粒藏在袖中——饥饿会磨掉人的力气,她必须储备每一次可换取生存的资源。
第三日夜里,风雪渐大,殿顶漏雨,滴滴答答落在她身侧。她抱膝而坐,听着隔壁囚徒的咳嗽与梦呓,手指在冰冷砖地上反复描画府中旧宅的格局——那是她唯一能依靠的记忆地图。
静安殿的夜总是来得又早又沉。才刚过申时,天色便像被灰布蒙住,殿内仅剩的几支残烛被风撕扯得忽明忽暗,光影在霉墙上跳动,像无数窥伺的眼睛。沈知微蜷在靠墙的草堆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藏下的半块干饼碎粒——这是她三日前省下的“底粮”,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挟着雪粒子灌入,几名狱卒抬着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跨入门槛。铁链在地面拖出沉重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众囚的心口。那人虽被缚双手于前,腕上铁环寒光逼人,却依旧腰背挺直,步履稳健,仿佛脚镣的重量不过是寻常佩饰。
萧景渊——这个名字沈知微曾在父亲的私谈中听过数次。镇北侯,手握北疆二十万兵权的实权人物,朝堂上能让半数阁老噤声的存在。此刻他面色沉冷,眉骨深刻,薄唇抿成一线,眼神扫过殿内时,像猎鹰掠过一群惊雀,令原本嘈杂的囚徒霎时安静。
麻皮狱卒显然认得他的分量,不敢造次,只堆着笑招呼同伴:“侯爷,今儿起您就在这儿歇着,委屈啦。”
萧景渊目光停在麻皮脸上,淡淡吐字:“冷宫也是宫,礼数不可废。”声音不高,却压得麻皮笑容僵在脸上。
两名狱卒合力将他推至殿中央,与沈知微相隔不过三丈。她垂着眼,假作整理草堆,余光却将他的姿态、步伐、锁链位置尽收眼底——此人即便落难,气场也未散,不是轻易能被欺负的角色。

不多时,麻皮狱卒领来一名瘦高个,低声吩咐几句,那人转身出了殿。片刻后,殿门又被推开,进来的是一名老囚——左腿微瘸,脸上刀疤交错,在冷宫颇有资历,人称“疤爷”。麻皮狱卒皮笑肉不笑地说:“疤爷,今儿给您添个伴,好好‘照应’着。”
疤爷眯眼打量萧景渊,又瞥向沈知微,咧嘴露出黄牙:“两位贵人,这儿的规矩——新来的得先给老的磕头敬茶。”
沈知微不动声色,指尖悄悄握紧袖中碎饼,准备应付突发。
萧景渊却冷冷开口:“磕头免了,茶也没有。”
疤爷脸色一沉,挥手示意两名壮囚上前:“不给脸,那就按冷宫的老办法——饿一天,冻一晚。”
两名壮囚狞笑着逼近,一人伸手抓向沈知微的肩,想先拿她立威。她早有防备,右肩微撤,左手顺势扣住对方手腕脉门,拇指暗暗发力——这是她幼时跟府中护院学的卸力手法,能令对方瞬间酸麻脱力。壮囚痛呼一声,手劲顿松,她借势旋身,用肘尖轻磕其肋下,迫使他后退两步。
整个过程快如电闪,殿内鸦雀无声。疤爷瞪圆眼睛,没想到看似纤弱的女子竟有这般身手。
萧景渊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却依旧沉静:“闹够了?”
麻皮狱卒见状,忙上前打圆场:“哎哟,侯爷,沈姑娘,都是误会,误会……”说着挥手让壮囚退下。疤爷脸色青白交替,悻悻挥手:“今晚先饶你们。”
夜深,雪愈急。狱卒在殿外换岗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偶有铁甲碰撞的脆响。沈知微与萧景渊隔着草堆各自静坐,谁也不言语,却都在暗暗观察对方的呼吸与动静。
约莫子时,麻皮狱卒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提一盏昏黄油灯,身后跟着两个持棍的狱卒。“两位,有人要问话。”
沈知微心头一凛——冷宫素来无人问津,今夜突然提审,必有蹊跷。
两人被带至殿侧的破屋,屋内仅有一张朽木案,案后坐着一名身穿内侍服的中年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阴柔。
“咱家奉太后懿旨,来问问侯爷与沈姑娘——近日可有串供?”太监语调慢条斯理,却透着寒意。
萧景渊淡然道:“冷宫孤囚,串什么供?”
太监嘴角一勾,转向沈知微:“沈姑娘,你父通敌案已定,你若肯指认侯爷曾与你父密谋,咱家保你在慈宁宫得个好差事。”
沈知微抬眼直视他,语调平稳:“公公说笑了,女儿家只知守节,不知构陷。”
太监眼神一厉,挥手:“掌嘴。”
一名狱卒上前,扬手便要打。沈知微早有准备,头微一侧,巴掌擦着耳际落下,她顺势借力后退半步,脚尖勾住狱卒脚踝——这是她在府中练过的“牵机步”,能令对方失衡。狱卒“噔”地一歪,油灯摔落,火苗舔上案角,屋内顿时明暗不定。
萧景渊抓住混乱瞬间,身形一矮,避开棍击,同时右手铁链猛地甩出,缠住太监手腕,用力一拉——太监惊呼,跌向案边,被木刺划破脸颊。
“放肆!”门外传一声呵斥,几名带刀侍卫破门而入。
侍卫将太监扶起,却不敢怒视二人。麻皮狱卒吓得跪地:“侯爷恕罪,小的这就把您二位分开关。”
萧景渊却冷声道:“不必,既然她能替我挡下一劫,便是有用之人。合关一处,省得你们来回折腾。”
侍卫们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逆这位还握着兵符的侯爷,只得退下。
殿门关上,风雪被隔绝在外,殿内只剩两人的呼吸与烛火跳动。沈知微低头拍去衣上灰尘,不发一语。
萧景渊缓步走近,铁链在地面拖出清响:“你方才的手法,不像是闺阁所学。”
沈知微抬眼:“侯爷好眼力。”
“为何救我?”
“各取所需。”她答得干脆,“您在冷宫一日,他们便不敢动我太甚;我在您身边,或许能借您的眼力看清明路。”
萧景渊凝视她片刻,忽然低笑:“好,那就看看你我能在冷宫这盘死棋里,走出什么活路。”
这一夜,他们没有再睡,借着残烛的光,开始在脑中勾画冷宫的每一条通道、每一处可设伏的死角。沈知微将府中旧地图与冷宫现实结合,指出哪道断墙后可藏身、哪处井口能通外沟渠;萧景渊则凭军旅经验判断哨位轮换与守卫薄弱时辰。
窗外风雪未歇,殿内却有了一种奇特的默契。
静安殿的清晨,总比别处更冷。瓦缝间的风像细密的刀子,顺着破窗灌入,把残烛的余温彻底撕碎。沈知微在鸡鸣前便已醒来,她没有躺回草堆,而是借着微光检视四周——这是她在冷宫养成的习惯:摸清每日守卫换班的间隙、哨位盲点、可临时藏物的空隙。昨夜与萧景渊的短暂合作,让她意识到,仅凭一人之力很难撑过接下来的酷虐,必须建立更稳固的协作。
萧景渊也已起身,背对殿门,双手仍被铁链缚着,但姿态从容,似在练一种极慢的调息法——那是军中秘传的“静心固气”,可在困厄中保持体力与清醒。听到沈知微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道:“你起得很早。”
“冷宫里,早起的人活得久一点。”沈知微走到水缸旁,用木勺敲了敲冰层,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估算了一下,今日若等狱卒送水,多半又是冷水掺泥的戏弄,不如自己动手。
果然,辰时刚过,麻皮狱卒便领着两名壮囚推门而入,脸上挂着惯常的戏谑:“两位贵人,起床啦,今日有赏——冷水洗脸,醒醒脑!”
一名壮囚拎来一只破木桶,直接倾倒在沈知微脚边,冰水溅湿她的裤脚。她没动怒,只默默退后半步,目光却锁住麻皮腰间的钥匙串——那是冷宫各囚锁链的钥匙,若能拿到……
麻皮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嘿嘿一笑:“看什么?想要啊?拿本事来换。”
疤爷坐在草堆另一侧,懒洋洋插话:“侯爷,沈姑娘,冷宫的规矩,早上得给看守们表演个节目,逗乐了才有饭。”
萧景渊终于转过身,眼神冷得像北疆冬日的冰河:“什么节目?”
疤爷指了指殿中央:“很简单,绕着水缸跑十圈,不许摔倒,跑完赏一碗米汤。”
这明显是刁难——水缸边满是碎砖与冰,跑动极易扭伤脚踝,何况沈知微昨日受冻,脚底尚未恢复。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否则不仅自己挨饿,还会连累萧景渊被加罚。她沉声道:“可以。”
沈知微脱下外罩的薄衫,仅着单衣站在冰冷的砖地上。麻皮狱卒扬鞭在空中一抽,脆响如雷:“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