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清澈，平静，带着一种天生的、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突兀出现在精美画卷上的墨点。
广场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这位天之骄女的裁决。是默许白玉宸的提议，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乞丐碾碎？还是…
渊玄站在原地，感受着那来自高台的注视。那目光并无恶意，也无善意，只有纯粹的好奇，或者说，是对“异常事物”的例行观察。与他周身那沉寂的冰冷相比，这目光，同样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微微抬了抬眼，迎向那道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薄纱，隔着人山人海，隔着云泥之别。
然后，他听到了云璃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情绪：
“既自称有婚书契引，便按规矩查验。王管事，将‘物’呈上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
白玉宸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山羊胡管事也是一愣，但不敢有违，连忙躬身应道：“是，大小姐！”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绸布垫着手，捏起桌上那枚脏兮兮的木牌，像是捏着一只臭虫，快步走向擂台边缘的阶梯，准备送上高台。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声四起。谁也没想到，云璃小姐竟然会亲自过问，还要查验那破木牌？难道…这乞丐手里，真有什么古怪？
白玉宸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看着渊玄的目光，多了几分更深沉的冷意。他退后半步，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却淡了下去。
渊玄依旧沉默。仿佛周遭的一切骚动、猜测、敌意，都与他无关。他只是看着那山羊胡管事托着木牌，亦步亦趋地登上高台，将木牌高举过顶，呈到云璃面前。
高台之上，云璃并未伸手去接。她只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绸布托着的木牌上。轻纱拂动，无人能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高台之上，聚焦在那枚肮脏的、可笑的木牌，和那朦胧的、绝世的倩影之间。
风吹过广场，卷起细微的尘埃。
然后，人们看到，云璃似乎…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动作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但那份否定和淡漠的意味，却清晰地传递出来。
山羊胡管事一直紧张地低着头，此刻仿佛得到了明确的信号，立刻直起身，脸上重新堆满了嫌恶和愤怒，转身，对着台下，用比刚才更加尖厉、更加洪亮的声音喝道：
“大小姐有示：此物粗劣不堪，毫无灵韵，更无我云家任何印记禁制，乃伪造无疑！”
他猛地将手中木牌连同绸布一起狠狠掷下高台！木牌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落在渊玄脚前半步的地上，溅起几点微尘。
“狂徒假冒婚约，亵渎云家，罪不可赦！来人，依白公子所言，废其手脚，拔去舌头，悬于城门，以正典刑！”
最后的判决，如同惊雷炸响，彻底点燃了现场的气氛。
“好！”
“大小姐明鉴！”
“处置这狂徒！”
叫好声、怒骂声再次如潮水般涌起。云家护卫再无迟疑，怒吼着扑上，刀剑出鞘，寒光闪闪，直指渊玄周身要害。白玉宸嘴角重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闪过快意。周围的人群，无论是参选的修士还是看热闹的凡人，脸上都写满了兴奋、残忍和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高台之上，云璃已收回了目光，重新端坐，仿佛脚下即将发生的血腥惩戒，不过是拂去衣衫上一粒微尘，不值一顾。轻纱之后，绝美的容颜上，或许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面对如狼似虎扑来的护卫，面对四周汹涌的恶意，面对那高高在上、漠然宣判的冰冷目光…
渊玄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这个动作，在疾风暴雨般的攻击即将临身的瞬间，显得如此怪异，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
他伸出那只枯瘦、苍白、指节分明的手，捡起了脚前那枚被摔落尘埃的木牌。
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奇特的专注，仿佛在拾起一件稀世珍宝，而非一块被所有人唾弃的、决定他悲惨命运的“罪证”。
木牌入手，粗糙，冰凉，带着尘土的味道。
就在他的指尖，彻底触碰到木牌那模糊云纹的刹那——
“嗡……”
一声轻微到极致、却又仿佛直接在所有人灵魂深处响起的、非金非石的震鸣，骤然荡开！
以渊玄和他手中那枚不起眼的木牌为中心，一圈无形的、凝滞的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扑向他的护卫，挥出的刀剑定格在半空，脸上的狰狞凝固。
周围喧嚣鼎沸的人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高台上，正欲转身的云璃，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
天空中，流云的轨迹似乎滞涩了一瞬。
风，停了。
整个白虹城中心广场，数以万计的人与物，在这一刹那，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绝对的死寂。
只有那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微不可察的“嗡”鸣余韵，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泛开的最后一圈涟漪，缓缓消散。
下一瞬。
凝固解除。
扑向渊玄的护卫们，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韧而坚韧的墙壁，以比扑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狼狈地摔倒在地，刀剑脱手，叮当乱响，却无人受伤，只是浑身酸麻，一时间爬不起来。
喧嚣声浪重新涌起，却莫名低了几分，带着几分茫然和惊疑不定。刚才…发生了什么？好像有什么不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高台上，云璃猛地转过头，面纱之后，那双清冷如秋水寒星的眼眸，第一次，笔直地、锐利地、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穿透薄纱，牢牢锁定了台下，那个刚刚直起身，静静握着木牌的褴褛身影。
她的指尖，无人察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白玉宸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瞳孔骤缩。他距离最近，感受也最为清晰。那一瞬间，并非什么强大的力量爆发，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仿佛周遭的天地法则，微微…卡顿了一下？不，不可能！一定是错觉！是这乞丐用了什么邪门的障眼法！
渊玄握着木牌，缓缓直起身。他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那枚粗糙的木牌。木牌还是那块木牌，肮脏，磨损，毫无灵光。
但他“听”到了。
不，不是用耳朵。是那沉寂的、被虚无和坚冰填满的灵识深处，那与这方天地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因“婚约”因果而残留的牵连，在木牌触及掌心的瞬间，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像一粒冰屑，落入了万古不化的冻湖。
像一粒火星，坠入了无边死寂的黑暗。
微不足道。转瞬即逝。
却真实地发生过。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平平地，掠过眼前狼狈爬起的护卫，掠过脸色变幻不定的白玉宸，掠过周围神色各异、惊疑不定的人群…
最后，越过高高的擂台，越过华丽的锦缎，越过侍立的众人…
与高台之上，那两道穿透薄纱、依旧牢牢锁定着他的、清冷中已带上骇然与极致探究的目光，隔空相遇。
风，不知何时又起了。
吹动他褴褛的衣角，吹不动他眼中那片亘古的沉寂与冰冷。
他开口，声音嘶哑依旧，却奇异地穿透了渐渐重新响起的、带着慌乱和窃窃私语的背景噪音，清晰地传入高台上那人的耳中，也传入附近所有人的耳中：
“这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脚前尘埃中那方被掷下的木牌最初落地的位置，声音平淡无波，
“你们云家，”
“退，还是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