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处设在擂台东侧,用几张厚重的红木桌案临时拼凑,围着一圈虎背熊腰、气息彪悍的云家护卫。此刻,几张桌案前都已排起长龙。队伍里的青年们,或锦衣华服,气宇轩昂;或劲装结束,目光锐利;或羽扇纶巾,故作从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各种丹药、香料和灵气混杂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紧争与审视。
渊玄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投入表面平静的沸油锅。
他太显眼了。不是鹤立鸡群,而是鸡群里混进了一只羽毛凌乱、气息奄奄的病鸦。那一身补丁摞补丁、浆洗得发白发硬的粗布衣衫,脚上几乎磨穿底的草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以及行走间那掩不住的虚浮踉跄,与周围光鲜亮丽、精气饱满的修士们形成了令人瞠目的反差。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嫌恶,然后是毫不留情的嘲弄。
“哈!快看!那是哪来的叫花子?走错地方了吧?”
“这是哪个山沟里爬出来的?身上这味儿…隔这么远都熏人!”
“喂,要饭的,讨饭去西街!这里是云家招亲擂台,仙人待的地方,滚远点!”
哄笑声、讥讽声浪涌般扑来,将渊玄单薄的身影淹没。排队的修士们下意识地与他拉开距离,仿佛靠近一点就会沾染晦气。连维持秩序的云家护卫,脸上也露出了几分错愕和厌烦,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似乎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这碍眼的东西丢出去。
渊玄恍若未闻。那些尖锐的、饱含恶意的声音,穿透耳膜,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冷的琉璃,落在心底那片永恒的冻土上,连一丝涟漪都溅不起。他径直走向其中一张登记桌案,那里,一个穿着云纹锦袍、留着山羊胡的管事,正低着头,不耐烦地用笔杆敲着一块玉简,核对上一个修士的资质凭证。
渊玄在桌案前站定。
山羊胡管事没抬头,鼻子里哼出一声:“名字,门派,修为,凭证。”
“渊玄。无门无派。凡人。婚书契引。”
嘶哑平静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在一片喧闹嘲弄的背景下,奇异地穿透出来,带着一种冰封的质感。
四周的哄笑和议论,诡异地静了一瞬。
山羊胡管事敲击玉简的动作停了。他慢悠悠地抬起头,一双三角眼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将渊玄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像在看一块粘在鞋底、甩不掉的秽物。
“你说什么?”管事拉长了声调,带着浓重的鼻音,“婚书契引?谁的婚书契引?”
“于云家,云璃小姐的。”渊玄从怀中掏出那枚被汗水浸得发黑、边缘磨损的木质小牌,轻轻放在桌案的红绒布上。木牌粗糙简陋,上面模糊的云纹几乎已被磨平,与周围那些流光溢彩的玉牌、金帖、兽皮文书相比,寒酸得令人发笑。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猛烈的爆发。
“哈哈哈!听见没?他说他有和云仙子的婚书契约!就这破木牌子?”
“我的天,这是失心疯了吧?云仙子何等人物,会与这种人有婚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没这么离谱的!”
“怕不是哪个旮旯里捡了块烂木头,就敢来冒充!云家管事,还不快把这疯子打出去!”
山羊胡管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变得铁青。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和云家的脸面,都被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乞丐狠狠践踏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渊玄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渊玄脸上:“放肆!哪里来的疯癫乞儿,敢来我云家大典撒野!什么破烂东西也敢冒充婚书?来人,给我轰出去!打断腿扔到城外!”
几名如狼似虎的护卫立刻应声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渊玄的肩膀和手臂抓来。看那架势,绝非简单的驱赶。
就在护卫的手即将触及渊玄那身破旧衣衫的刹那——
“且慢。”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清越,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声音并非来自高台,也非来自某个德高望重的长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登记队伍的前列,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腰悬玉佩、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天生傲气的青年,排众而出。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修为赫然已至筑基后期,气息凝练,在众多年轻修士中也算佼佼者。此刻,他正饶有兴味地看着渊玄,又瞥了一眼桌上那块寒酸的木牌,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白公子?”山羊胡管事显然认得这青年,脸色稍缓,但依旧难看,“此等狂悖之徒,何必污了您的眼?待在下处理便是。”
这位“白公子”,正是白虹城另一大家族,白家的嫡系子弟,白玉宸。白家与云家世代交好,又同处一城,关系盘根错节。白玉宸本人天赋出众,是白家这一代重点培养的子弟,在此次招亲中,也被视作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白玉宸摆了摆手,示意护卫稍退,目光落在渊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这位…呃,朋友。你说你有与云璃小姐的婚书契引?可否让在下一观?”
他的语气还算客气,但那种骨子里的优越感和对“奇观”的玩赏意味,谁都听得出来。周围人群也静了下来,都想看看这出闹剧如何收场,更想看看这乞丐能拿出什么“凭证”。
渊玄抬起眼,迎上白玉宸的目光。那目光平静无波,深不见底,没有愤怒,没有乞怜,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眼前这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世家公子,与路边的草木瓦砾并无区别。
“在此。”渊玄指了指桌上的木牌。
白玉宸微微挑眉,上前一步,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枚黑乎乎的木牌,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嫌弃。他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甚至还输入一丝微弱的灵力探查。木牌毫无反应,粗糙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上面模糊的云纹,倒确实与云家的家徽有几分形似,但也仅仅是形似,毫无灵韵波动,更无任何禁制或印记。
“嗤——”白玉宸忍不住嗤笑出声,随手将木牌扔回桌上,发出“啪”一声轻响,仿佛扔掉一件垃圾。他掸了掸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然后转向山羊胡管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管事,看来是有人穷疯了,或是得了失心疯,不知从哪个坟头捡了块烂木头,刻上几笔,就敢来攀附云家,玷污云璃小姐清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四周,带着一种裁决般的意味,“此等行径,不仅是对云家的不敬,更是对我等所有诚心前来参与遴选者的侮辱。依我看,只是轰出去,未免太便宜了他。”
他声音转冷,目光如刀,刮向渊玄:“应当废去手脚,拔去舌头,悬于城门示众三日,以儆效尤!也让天下人看看,妄想一步登天、亵渎仙子的下场!”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白公子说得对!就该如此!”
“此等狂徒,不严惩不足以正视听!”
“废了他!看他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群情激愤,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要将场中那孤零零的身影射穿。云家护卫再次逼上,气势更凶。
山羊胡管事脸上露出一丝狠色,显然对白玉宸的提议颇为赞同。他正要挥手下令——

“何事喧哗?”
一个略带威严、却依旧难掩柔美的女声,忽然从高台方向传来。声音不高,却带着某种清冷的穿透力,瞬间让擂台附近的喧嚣为之一静。
众人抬头,只见高台之上,那一直端坐于锦绣华盖之下、面覆轻纱的云家大小姐,云璃,不知何时已微微侧身,目光透过薄纱,投向了登记处这小小的骚乱中心。
尽管隔着轻纱,那目光落下时,依旧让许多人感到心头一凛,仿佛被清冽的泉水洗涤过,又似被无形的威仪所笼罩。这就是先天道胎,即便不刻意释放威压,也自有其不凡气度。
山羊胡管事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惶恐:“回禀大小姐,是…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乞丐,拿着一块破烂木牌,自称与大小姐有婚约,在此胡搅蛮缠,惊扰了大典!属下正要将其严惩…”
白玉宸也立刻转身,向着高台方向,风度翩翩地行了一礼,朗声道:“云璃小姐,此等腌臜狂徒,信口雌黄,辱及小姐清名,白玉宸不才,愿替小姐分忧,处置了这厮,以免污了小姐的眼,也免了这大好的吉日,被这等秽物搅了兴致。”
他的话语得体,姿态优雅,将世家公子的风范和关切表现得淋漓尽致,引来周围不少赞许和倾慕的目光。
高台上,云璃的目光,似乎隔着薄纱,在白玉宸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到了被护卫隐隐围在中央、始终沉默不动的渊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