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养伤”日子,像一碗不断兑水的稀粥,寡淡、粘腻、看不到尽头。屠户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黑,送来的粥水也一日比一日稀薄,最后几乎就是米汤上飘着几粒孤零零的米星。嘲弄和冷眼是固定的佐餐,孩童的石头砸门成了断续的配乐。渊玄沉默地接下一切,如同接下每一口冷粥,只维持着这具躯壳最基本的不朽。
守墓老头偶尔来,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蹲在石墩上抽烟,话不多,有时丢下两个不知从哪个坟头摸出来的、干瘪酸涩的野果子,有时只是沉默地吞云吐雾,混浊的目光在渊玄身上扫过,又投向不知名的远处。渊玄能感觉到,这老头的“看”,和村里其他人不同,不是看一个累赘或笑话,而像是在审视一块石头,一块蒙尘的、形状古怪的石头。
几天后的傍晚,老头又来了,没带果子,烟也没抽。他直接扔过来一个灰扑扑的粗布包袱。
“换上。”声音干巴巴的。
包袱里是一套半旧的粗布衣衫,浆洗得发硬,打着几处笨拙的补丁,还有一双磨得几乎透底的草鞋,以及…一小串用草绳串起来的、黑乎乎的铜钱,大约二三十文。
“明天天亮前,村口老槐树下。”老头说完,转身就走,佝偻的背影很快没入渐浓的暮色里。
渊玄拿起那套衣服。布料粗糙,摩擦着皮肤,带来清晰的刺痛感。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他慢慢换下身上那件几乎被血和汗渍浸透、又被柴草勾划得破烂不堪的旧衣。草鞋穿上,脚底板立刻感受到地面粗粝的沙石。铜钱攥在手心,冰凉,带着陈年汗渍和泥土的污浊气味。
准备逃吗?用这样一身行头,和这几十文钱?他扯了扯嘴角。也好。
深夜,柴房外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山林传来的模糊兽吼和近处草丛里虫豸的嘶鸣。屠户的鼾声如雷,穿透薄薄的板壁。渊玄悄无声息地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月光清冷,为荒僻的小村覆上一层惨淡的霜色。他依言走向村口,那株据说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在月光下伸展着狰狞盘曲的枝干,像一尊沉默的鬼魅。
树下,一个矮小的黑影倚着树干,烟锅一点暗红,明灭不定。
老头果然在。
他没看渊玄,只朝着某个方向,用烟杆虚虚一点:“往东,三十里,有个野渡口。有摆夜渡的船。”
渊玄点点头,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其实没什么可紧的,里面只有那套换下来的、更破的旧衣。他迈步向东,草鞋踩在土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小子。”老头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依旧沙哑,却少了点平日的浑浊。
渊玄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月光下,老头的侧脸埋在树影和烟雾里,看不真切。“那云家,水浑得很。”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白虹城,也不只是云家的白虹城。你身上那点‘契引’…嘿。”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像夜枭的啼叫,带着莫名的寒意。
“别死得太快。”老头最后说,语气恢复了那种事不关己的平淡,“至少…别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渊玄静立片刻,朝着东边的黑暗,再次迈开脚步。他没有道谢,也没有追问。言语在此刻毫无重量。老头的提醒,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他记下了。至于别的…他抬起眼,望向东方天际隐隐泛起的一线鱼肚白。路,终究要自己走。
三十里荒路,对曾经的“天道基座”而言,不过一念思量。但对这具虚弱、沉重、与天地灵气彻底隔绝的凡躯来说,不啻于一场酷刑。脚底很快磨出水泡,水泡破裂,与粗劣的草鞋和路上的沙石摩擦,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呼吸越来越重,喉咙里泛着腥甜,肺部拉扯着生疼。晨露打湿了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饥饿感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猛烈地袭来,胃囊抽搐着,灼烧着,提醒他这具肉身还需要最低限度的“燃料”。
太阳升起,又渐渐爬高,灼热的光线炙烤着大地。汗水浸透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他步履蹒跚,嘴唇干裂起皮,眼前阵阵发黑。路上偶尔有推着独轮车或挑着担子的农人经过,投来诧异或漠然的目光,无人停留。
就在他几乎要倒毙在路边时,一条浑浊宽阔的大河横亘眼前。河水湍急,拍打着布满乱石的河岸。不远处,一个简陋的木质码头伸入水中,拴着一条破旧的小木船。一个戴着斗笠、皮肤黝黑的精瘦汉子正坐在船头,修补着一张破渔网。
野渡口。
摆渡费是五文钱。渊玄交出五枚还带着他掌心温度、微微汗湿的铜钱。船夫接过,掂了掂,随意丢进脚边一个陶罐,发出几声沉闷的叮当响,然后示意他上船。
木船离岸,桨橹破开浑浊的河水。河风带着腥湿的水汽扑面而来,稍稍缓解了正午的酷热和疲惫。对岸是一片更为荒凉的滩涂和远山。船至中流,水流愈发湍急。
“后生,去白虹城?”船夫忽然开口,声音洪亮,压过了水声。
渊玄靠着船舷,闭目养神,闻言只轻轻“嗯”了一声。
“投亲?访友?”船夫似乎是个健谈的。
“…算是。”
“嘿,”船夫笑了一声,带着点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年月,去白虹城碰运气的后生可不少。不过,我劝你啊,别抱太大指望。那地方,金子堆的城墙,吃人的窟窿。没点真本事,或者硬靠山,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渊玄没有回应。
船夫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尤其是这几天,热闹得很!云家大小姐招亲,我的天爷,四里八乡有点名头的年轻俊彦都往那儿涌!昨天我还渡了几个,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仆从,那气派…啧啧。”他摇摇头,瞥了一眼渊玄寒酸的衣着和苍白的脸色,“你这样的…去看看热闹也行,可别往前凑。听说擂台周围,挤掉鞋、踩伤人的事儿都有!”
木船靠上对岸简陋的码头。渊玄下船,脚下又是一片陌生的土地。他谢过船夫——尽管对方可能并不需要——然后,辨明方向,继续向东。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剩下的铜钱,勉强够他在路过的荒村买几个最廉价的粗面窝头,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夜晚,寻一处避风的岩缝或废弃的窝棚蜷缩,听着野外的风声鹤唳,警惕着可能出现的野兽或歹人。身体的疼痛和疲惫日渐累积,像一层层加厚的枷锁。但精神深处,那片由剥离之痛和虚无之“空”冻结成的坚冰,却始终沉寂而清醒。
他能感觉到,这天地间的“气”,在缓慢地发生变化。一种陌生的、躁动的、带着某种“新生”意味却根基虚浮的韵律,正在取代曾经稳固而浩瀚的天道波动。这就是“新天”的气息?如此…浅薄而喧嚣。
而随着靠近白虹城,这种喧嚣感也呈几何级数增长。路上的行人车马越来越多,服饰各异,口音繁杂,大多朝着同一个方向,脸上带着兴奋、憧憬或志在必得的神情。关于“云璃仙子”和“招亲大典”的议论,随处可闻。
“听说云仙子三岁引气,七岁开脉,十六岁已是筑基圆满,半步金丹!先天道胎,百年不遇!”
“何止!据说她容颜绝世,有倾国之姿,上次白虹城花会偶然现身,半个城的年轻修士当场道心不稳!”
“这次招亲,据说连周边几个大宗门、大世家都派了核心弟子前来!擂台斗法,怕是要打得天昏地暗!”
“啧,也不知谁能有这个福分,娶得仙子,入主云家…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渊玄沉默地走在人群中,像一滴油融不进沸腾的水。他的衣衫最破旧,气息最微弱,脚步最虚浮,引来无数或明或暗的打量、嗤笑和避让。
“这哪来的叫花子?也想去白虹城?”
“怕不是想去捡仙子招亲撒的喜钱吧?哈哈!”
“离他远点,一身晦气…”
他充耳不闻,只低头赶路。视线尽头,一座巍峨巨城的轮廓,终于在数日后,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