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得像万载玄冰碾碎铺成的路。
血就从这黑的尽头蜿蜒爬出来,细细的一缕,黏稠滚烫,落在冰冷的黢黑石面上,嗤啦一声,腾起极淡的白烟,旋即被更浓稠、更蛮横的黑暗吞没。
渊玄赤着脚,踩在自己的血里,一步步往前走。脚下本该是冰冷死寂的镇天石基,九层通天,托举日月,映照诸天星轨,号令万道法则。此刻却成了噬骨的寒渊,每一次迈步,都能听见脚底皮肉与某种无形磨盘轻轻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微响。是石阶的碎末?还是他已被碾成齑粉的灵骨道基?分不清了。
疼。剜心剔骨不足形容万一。抽魂炼魄不过尔尔。那曾是他身躯、他本源、他存在本身的天道基座,正从他被生生剥离。九层石阶,一层一境界,一层一乾坤,此刻正化作九柄最钝的刻刀,缓慢而坚定地,一层一层,刮掉他与这方寰宇最后、最深的牵连。
剥夺。
这认知比疼痛本身更锋利,切割着他仅存的意识。他是基石,是承载,是秩序最初也是最后的支点。天道无情,以他为皿。如今,“皿”被打碎了,“器”被废弃了。
为什么?
混沌的思绪里,翻涌不上清晰的缘由,只有一些尖锐刺耳的碎片,来自被剥落过程里震荡的天道余波,或是那些高高在上、漠然俯瞰的目光无意泄露的涟漪:“…桎梏…变数…”“…旧法当革…”“…新天需立,旧鼎…当烹…”
原来如此。他是旧鼎,是碍事的“桎梏”。天道要“新”,要“变”,于是,承载了万古秩序、可能阻碍这“新变”的基石,便成了首先要被抹去的“旧痕”。
最后一级石阶的虚影从他脊骨中被拔出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一声极轻微、仿佛琉璃盏在真空中碎裂的“咔嚓”。紧接着,是无穷无尽、冰冷黏腻的“空”,灌满了四肢百骸,灌满了灵台识海,灌满了他存在的每一个角落。
他失去了对“高度”的感知。风、云、远方的星辉、脚下大地的脉动…所有曾经清晰如掌纹的天地韵律,全部变成了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模糊影子,嘈杂、混乱、遥不可及。
他蜷缩下去,在这彻底陌生的、只剩下沉重肉身的黑暗里。
光刺进来的时候,带着一股劣质熏香和人畜混居的腥臊气。
渊玄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漏风的茅草屋顶,几缕天光从破洞钻入,尘埃在光柱里狂舞。身下是硬得硌骨的土炕,铺着粗糙磨皮的草席。每一次呼吸,胸膛都像拉着一架生锈的风箱,带着铁锈味的滞涩和闷痛。这就是“凡人”的躯壳?脆弱得像一张浸透水的草纸。
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满脸横肉的汉子探进头来,看见他睁眼,愣了一下,随即嗓门洪亮得震落梁上灰尘:“哟!活过来了?还真让那老棺材瓤子说中了!躺了三天三夜,阎王爷都不收的晦气玩意儿!”
汉子是村里的屠户,姓王,嗓门和身上的猪油味一样冲。“老棺材瓤子”指的是村西乱葬岗边独居的守墓老头。三天前,浑身是血、气若游丝的渊玄,就是被那老头从后山背回来的,顺手丢在了这屠户家的柴房——因为老头自己的窝棚比这柴房还破。
“喏,老家伙让给你的。”屠户丢过来一个脏兮兮的粗陶碗,里面晃荡着半碗清澈见底、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省着点喝,老子家也没余粮!”
粥是冷的,带着一股陈米和铁锅的涩味。渊玄的手指触到粗糙的碗沿,试图端起,指尖却颤抖得厉害。曾经托举天道的“手”,如今连一只碗都难以稳定把握。他垂下眼,用尽力气,才勉强将碗凑到干裂的唇边。
粥水寡淡无味,滑过喉咙,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湿润。腹中空空,却没有饥饿感,只有一种麻木的空洞。这躯壳,似乎连“饥饿”这种最基本的凡俗知觉,都反应得如此迟钝和隔膜。
门外传来孩童尖利的嬉笑和石头砸在木板上的砰砰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嘲骂:“…外乡的痨病鬼…臭…”
他放下碗,手指在粗粝的陶碗边缘无意识地摩挲。
脚步声响起,不急不缓,停在柴房外。一个佝偻的身影挡住了门口大半光线。是守墓的老头。他披着一件油光发亮、看不清本色的破棉袄,头发稀疏灰白,用一根枯枝胡乱别着,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唯独一双眼睛,混浊里偶尔闪过一丝与外表极不相称的幽深,像两口久无人至的古井。
老头没进来,只蹲在门槛外的石墩上,掏出一杆乌黑的烟杆,慢吞吞地塞着劣质烟叶。
“能喝粥,死不了。”老头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后山那地方,邪性。你能从那儿爬出来,也算命硬。”
渊玄沉默。他不是“爬”出来的,他是被“扔”出来的,从那九层石阶的尽头,坠入凡尘。
老头“啪嗒”一声点燃烟锅,辛辣呛人的烟雾弥漫开:“村里人嘴碎,别往心里去。不过这地方…”他嘬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留不久。”
“为何?”渊玄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
老头没直接回答,眯着眼望了望村口的方向:“听说过云家吗?白虹城,千里第一大族。”他顿了顿,混浊的眼珠转向渊玄,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虚弱的皮囊,“你身上,有云家的‘婚书契引’。”
渊玄一怔。残存的、混乱的记忆碎片里,似乎…真有这么一道极其微弱、几乎被剥离之痛彻底碾碎的因果牵连。是了,那还是在他作为天道基座,意识偶尔沉眠或随天道波动“漫游”时,无意间与一道微弱的祈愿产生过极其短暂的交织…竟留下了凡俗所谓的“婚约”痕迹?荒谬得可笑,又…真实得可悲。这大概是他与这俗世,最后一点强制性的、甩不脱的滑稽联系。
“云家大小姐,云璃,”老头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晚吃萝卜还是白菜,“据说是什么‘先天道胎’,天之骄女,凤凰一样的人物。下月初三,白虹城广场,公开遴选佳婿,听说光是报名的青年才俊,就能从城东排到城西。”他又嘬了口烟,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你嘛,有这纸‘契引’,按理说,也有个上台露露脸的‘资格’。”
柴房里只有烟草燃烧的咝咝轻响。屠户不知何时凑到了窗边,竖着耳朵听,此刻忍不住嗤笑出声,声音不大,却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就他?上台?别让人家仙子看一眼,直接晦气得折了寿元!老家伙,你逗他玩儿呢?”
老头没理屠户,只是看着渊玄。烟雾缭绕中,他脸上纵横的皱纹似乎动了动,像是一个极其模糊、难以辨认的笑意。“怎么样,小子?去不去?”
去做什么?自取其辱?还是用这残破不堪的凡躯,去验证这道滑稽契约最后的可笑结局?
窗外的风,带着泥土和远处粪堆的味道,吹进柴房。孩童的嬉闹声远了。屠户的嗤笑也停了。只有老头烟锅里,那一点暗红的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渊玄的目光,从粗陶碗移到自己的手上。这双手,曾经承载过宇宙的重量。如今,连端起一只碗,都如此费力。那所谓的“婚约”,那云家的“天之骄女”,这尘世的喧嚣与鄙夷…与那被生生剥离的九层石阶、那灌满全身的冰冷的“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门口烟雾后的佝偻身影。
“去。”
声音依旧嘶哑,却平静无波,像深潭里投入一颗石子,没有回响,只有涟漪消散后的沉寂。
老头抽烟的动作顿了顿,混浊的眼珠里,那点幽深的光似乎亮了一瞬,又迅速湮灭在更深的浑浊里。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嗯”了一声,像是早料到这个答案。
他慢吞吞地敲掉烟锅里的灰烬,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几乎嵌进门框外的光线里。

“那就快点好起来。”老头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烟味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路…还长着呢。”
老头走了。屠户也嘀嘀咕咕地离开了窗边。柴房里重归昏暗,只有破洞漏下的光柱里,尘埃继续不知疲倦地飞舞。
渊玄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了眼睛。黑暗中,那九层崩碎、剥离的剧痛,那无处不在的“空”,并未消失,只是沉淀下来,化为骨髓深处一片永不融化的坚冰。
白虹城?云璃?公开遴选?
他蜷了蜷冰凉的手指。
那就…去看看吧。
看看这失去了基石的“新天”,究竟是何等模样。看看这俗世的“凤凰”,又是如何翱翔。
至于其他…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虚无的弧度。
他的路,早已在石阶崩塌的那一刻,注定与任何人…都不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