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下,巷子里还沉在墨一样的暗色中。
姜穗岁已经醒了。
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没睡踏实——脑海里反复演练着挖野菜的步骤、凉拌菜调味比例,还有那微乎其微的“或许能卖”的可能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合眼,却梦见了穿越前餐馆后厨那口永远沸腾的高汤锅,蒸汽氤氲中,父母的脸一闪而过。
她坐起身,摸黑穿好衣裳。
夹袄外又套了件旧坎肩,是母亲生前穿的,肩头有处磨损,她用同色布片细细补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长发简单绾成髻,用一根木簪固定——是父亲早年削的,簪头雕了朵简朴的梅花。
推开房门时,寒气扑面而来。
春寒果然料峭,呼吸间都带出白雾。她搓了搓手,从灶房角落提起昨晚备好的竹篮。篮里放着借来的小锄头、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米糕、还有那个皮质已经发硬的水囊。
走到院门边,她顿了顿,转身又去灶房。
墙角那坛醋被她小心捧出来,掀开盖布闻了闻——酸味醇厚,带着淡淡的谷物香,没坏。坛边还粘着张褪色的红纸,隐约能辨出“陈记”二字。这应该是母亲从哪个老铺子打来的。
她用手指蘸了点,尝了尝。
酸得眉心一皱,但后味有回甘。
是粮醋,不是廉价的酸浆。这种醋拌野菜,能提鲜而不夺本味。
心里有了底,她把醋坛放回原处。又检查了一遍家里仅剩的调味料:半头蒜,盐罐里薄薄一层粗盐,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花椒——是陈阿婆上月给的,她一直舍不得用。
够用了。
姜穗岁轻轻拉开门闩。
吱呀——
木门开启的声音在寂静的晨色中格外清晰。
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两侧人家的窗纸都暗着,只有远处不知谁家的鸡鸣了一声,又很快归于沉寂。青石板路被夜露浸得湿漉漉的,映着天边那抹将明未明的蟹壳青。
她反身合上门,没上锁——家里实在没什么可偷的。
挎好竹篮,朝巷口走去。
脚步声轻而稳,踩在湿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走到巷子中段时,她下意识往谢家小院方向瞥了一眼。
二楼那扇窗黑着。
昨夜睡前,她莫名其妙想起谢九闲摩挲袖口的那个小动作。现在想来,许是自己多心了。一个整日闲逛的人,能有什么深藏的思虑?
正想着,前方巷口影影绰绰出现个人影。
矮小的个子,挎着个比人还大的篮子。
“穗岁?”陈阿婆压低的嗓音传来,“这边。”
姜穗岁加快脚步。
走到近前,才看清陈阿婆今日穿了身深褐色短褂,裤腿扎进布袜里,脚下是双厚底布鞋——全是便于走山路的打扮。她头上包着块蓝布巾,只露出被岁月蚀刻得深刻的脸。
“走。”陈阿婆不多话,转身就往东边去。
姜穗岁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还在沉睡的街巷。偶尔有早起倒夜香的推车经过,木轮碾过石板,发出沉闷的咕噜声。空气中飘着隔夜便溺的气味,混合着潮湿的泥土气。
陈阿婆走得不快,但步子很稳。她边走边说,声音混在晨风里:
“东市外那片野地,原先是乱葬岗,后来平了,土肥,野菜长得旺。但去的人少,都说阴气重。”她顿了顿,“咱不怕那个,活人还能让死人吓着?就是路远些,得走两刻钟。”
姜穗岁“嗯”了一声。
乱葬岗。她心里动了动,倒不是怕,而是想到那种地方无人打扰,野菜该是又多又嫩。
“去了先找荠菜,这会儿刚冒头,最嫩。”陈阿婆继续传授经验,“马齿苋贴地长,红梗绿叶的最好。野葱要认准,叶子是圆的,掐断有辛辣味,别跟水仙苗弄混了,那有毒……”
老人家絮絮叨叨,姜穗岁认真听着。
这些都是书本上没有的,靠岁月一点一点攒出来的生存智慧。
天光渐渐亮起来。
从蟹壳青转为鱼肚白,再染上浅浅的橘粉。街道两旁的店铺开始有人卸门板,早点铺子升起第一缕炊烟,面香混着蒸腾的热气,在清冷的晨间格外诱人。
姜穗岁肚子轻轻叫了一声。
她摸了摸怀里那块米糕,没拿出来——得留到干活时充饥。
出了城东门,路就变了样。
青石板变成夯土路,两侧是连绵的田地。麦苗刚返青,绿茸茸的一片。再往前走,田地渐少,出现大片荒地和矮坡。
陈阿婆领着她拐上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
“到了。”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野地。
确实如陈阿婆所说,土很肥,野草长得疯。晨露挂在草叶尖上,密密麻麻,像撒了层碎水晶。远处有几棵歪脖子老树,树下隐约能看到几块倾颓的石碑,半埋在土里。
但更吸引姜穗岁目光的,是那些在草丛间星星点点的野菜。
荠菜贴着地皮,叶片舒展如莲座,嫩绿中带着淡淡的紫红脉络。马齿苋一丛丛铺开,肉质的茎叶饱满得几乎要滴出水。还有野葱,细长的叶子挺立着,顶端还顶着些未开的白花苞。
春意在这里毫无顾忌地铺陈。
“愣着作甚?”陈阿婆已经蹲下身,手里小锄头利落地一撬,连根带土挖起一株肥硕的荠菜,“趁露水没干,赶紧挖。等日头上来,菜就蔫了。”
姜穗岁回过神来,也蹲下。
她没用小锄头,而是直接用手——这样能不伤根,留着根还能再长。指尖触到湿凉的泥土,触感真实得让人心安。她小心拨开杂草,找到一株荠菜,握住根部轻轻一提。
根须带着湿润的泥土脱离地面。
叶片上的露水滚落,打湿了她袖口。
她把荠菜放进篮里,又转向下一株。
起初动作有些生疏,挖了几棵后就熟练起来。蹲着挪动,寻找,挖掘,摆放。竹篮底渐渐铺上一层嫩绿。
晨光完全铺开时,她已经挖了小半篮。
额角渗出细汗,手指沾满泥土,指甲缝里都是黑的。但她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这种“靠双手直接从土地获取食物”的体验,是穿越前在菜市场挑拣蔬菜完全不同的。
“穗岁,过来看这个。”陈阿婆在不远处招手。
姜穗岁起身走过去,腿有些麻。
陈阿婆指着地上一片深绿色的植物:“这是灰灰菜,焯水凉拌也好吃。还有那边——”她又指向坡下,“有几棵香椿树,芽刚冒,我够不着,你年轻,去摘些。”
姜穗岁眼睛一亮。
香椿芽!这可是春日限定的鲜美。
她顺着坡小心下去,果然看到三棵不高不矮的香椿树。枝头冒出紫红色的嫩芽,一簇簇的,在晨光下像小巧的火焰。
她踮脚去够。
第一下没够着,第二下跳了跳,指尖触到最低的一簇。小心掰下来,断口处溢出浓郁的香气,那种独特的、略带霸道的植物芬芳。
她深深吸了一口。
就是这个味道。香椿炒蛋,香椿拌豆腐……脑海里自动浮现菜谱。
正摘着,坡上忽然传来陈阿婆的惊呼:
“哎哟!”
姜穗岁心头一紧,抱着刚摘的香椿芽急忙爬上去。
只见陈阿婆坐在地上,手捂着脚踝,旁边篮子打翻了,野菜撒了一地。
“阿婆!”姜穗岁冲过去,“怎么了?”
“踩到个坑,崴了一下。”陈阿婆皱着眉,额角渗出冷汗,“不碍事,不碍事……”
姜穗岁蹲下查看。
陈阿婆的右脚踝已经肿起来,皮肤发红。她轻轻按了按,陈阿婆疼得倒抽一口气。
“得赶紧处理。”姜穗岁四下张望,看到不远处有片竹林。她起身快步走过去,挑了一根粗细合适的竹子,用借来的小锄头砍下一截,又削去竹枝,做成简易的支撑棍。
回到陈阿婆身边,她把自己的坎肩脱下来,撕成布条。
“阿婆忍一下。”她将布条浸湿露水,敷在肿胀处,再用剩下的布条固定。动作又快又稳——穿越前餐馆里常有员工磕碰,她处理小伤很有经验。
陈阿婆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眼神动了动,却没说话。
固定好脚踝,姜穗岁把支撑棍递过去:“试试能不能站?”
陈阿婆借着棍子撑起身,勉强能站立,但走路一瘸一拐。
“这可麻烦了。”老人家叹气,“离集市开市还有大半个时辰,咱这……”
“我背您。”姜穗岁说。
陈阿婆一愣:“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我这把老骨头……”
“能行。”姜穗岁已经蹲下身,“野菜我来拿,您扶好我肩膀。”
她的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
陈阿婆沉默片刻,终于慢慢伏到她背上。
姜穗岁深吸一口气,稳稳站起。
陈阿婆比她想象中还要轻——骨架小,肉也少,像一把干柴。她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手托着老人,一手提起两个装得满满的竹篮。
开始往回走。
负重让脚步变得沉重。竹篮里的野菜随着步伐晃动,露水不断滴落。背后的陈阿婆起初还僵硬着,后来慢慢放松下来,苍老的手轻轻搭在她肩头。
两人都没说话。
只有脚步声、呼吸声,还有远处渐起的鸟鸣。
走了一段,陈阿婆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你娘以前,也这么背过我。”
姜穗岁脚步一顿。
“那年我害了风寒,烧得糊涂,你娘知道了,连夜背我去看郎中。”陈阿婆继续说,语气像在说很遥远的事,“她个子也不高,却背着我走了三里地。后来我好了,她病倒了半个月。”
姜穗岁默默听着。
原主的记忆里,母亲确实是个温婉善良的人。只是那些记忆像隔了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你性子像她。”陈阿婆说,“瞧着软,骨子里硬。”
姜穗岁不知该回什么,只“嗯”了一声。

晨光越来越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泥土路上。远处城门轮廓渐渐清晰,城门口已经有人排队等候入城。
快到了。
姜穗岁额头的汗汇成珠,顺着鬓角滑下。手臂开始发酸,但她没停,一步步走得扎实。
背上的陈阿婆忽然动了动。
“穗岁啊。”老人家声音更低了些,“那辆推车……是你爹当年给我家打家具时,我男人帮着他一起做的。轮轴用的是上好的枣木,这么多年了,该上点油还能用。”
姜穗岁心头一震。
原来陈阿婆一直知道她在打那辆车的主意。
“阿婆,我……”
“想做什么就去做。”陈阿婆打断她,粗糙的手拍了拍她肩膀,“年轻,跌得起。总比我这把老骨头,想动也动不了强。”
这话说完,两人正好走到城门口。
守城的兵丁打着哈欠检查入城的人流,看到姜穗岁背着一个、提着两篮,多看了两眼,但也没拦。
进了城,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
东市早集已经开市了。
街道两侧摆满摊位:卖活鸡活鸭的笼子叠成塔,禽类扑腾声夹杂着叫卖;菜贩子把还带着泥的萝卜白菜码得整齐;肉摊上挂着半扇猪肉,摊主正磨刀;更有卖早点的摊子,油锅滋滋响,炸油条的香气混着蒸包子的白雾,弥漫整条街。
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这就是活着的、喘着气的市井。
姜穗岁把陈阿婆背到一处相对安静的墙角,小心放下。又从自己篮里分出大半野菜,放进陈阿婆的篮子。
“阿婆,这些您带回去。香椿芽您也拿一半,炒鸡蛋香。”
陈阿婆看着篮子里水灵灵的野菜,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句:“你自己留够。”
“够的。”姜穗岁抹了把汗,重新挎好自己的篮子。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早点摊子。
有人在卖馒头,一筐筐白胖的馒头堆成小山。
有人卖粥,大木桶冒着热气,旁边摆着咸菜碟。
有人卖煎饼,面糊在铁板上摊开,打个鸡蛋,撒葱花,香气四溢。
但没有卖凉拌野菜的。
至少这个早集上没有。
姜穗岁心跳快了些。
她找了一处相对空闲的墙角——不挡别人生意,也不至于太偏僻。把篮子放下,从怀里掏出那块米糕,掰了一半递给陈阿婆。
“阿婆先吃着,我去打点水。”
陈阿婆接过,没说话,只看着她。
姜穗岁走到街尾的公共水井边。井台边已经排了几个人,都是早集上做生意的,提着桶来打水洗菜。她安静排队,轮到自己时,打了半桶清水。
提着水回到墙角,她开始处理野菜。
先挑出最嫩的马齿苋,掐去老根,用井水反复淘洗,洗掉泥沙。然后烧起随身带的小泥炉——这是父母留下的旧物,只有巴掌大,却很好用。
炉火生起,小铁锅里水渐渐烧开。
她把洗净的马齿苋放进去焯烫。
时间要精准:太短去不掉涩味,太久就烂了。她心里默数,看着野菜从深绿转为鲜绿,立即用筷子捞起,放进备好的凉水里过冷。
这一步是关键:过冷能让野菜保持脆嫩的口感。
过了水的马齿苋捞出来,挤干水分——不能太干,要保留些湿润。然后放在干净的砧板上,用从家里带来的菜刀切段。
刀是普通的铁刀,磨得发亮。
切菜声清脆而有节奏。
陈阿婆在一旁静静看着,眼神越来越深。
这孩子的手法……太熟练了。不像个刚学做饭的姑娘,倒像在灶台边浸淫了多年的老手。可姜家夫妇在世时,穗岁也只是帮忙打下手,从未独当一面过。
姜穗岁没注意到陈阿婆的目光。
她全部心神都在手里的菜上。
切好的马齿苋放进陶碗里。蒜瓣拍碎,细细剁成蒜蓉,撒上去。又从怀里掏出那包花椒,只捏了五六粒,在小铁锅里干烘出香气,然后碾碎。
盐、烘香的花椒碎、一点点家里带来的粮醋。
最后,她从怀中掏出个小油瓶——是昨晚从灶房角落里翻出来的,只剩瓶底薄薄一层香油。她小心地倾斜瓶子,在金黄的油珠将落未落时停住。
犹豫了一瞬。
最终,还是滴了三滴。
就三滴。
香油遇热菜,香气“噌”地炸开,混合着蒜香、花椒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周遭的空气。
隔壁卖馒头的大婶转过头来。
对面煎饼摊的老汉抽了抽鼻子。
就连路过的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都停下脚步,朝这边望来。
姜穗岁用筷子迅速拌匀。
每一段马齿苋都均匀裹上调味料,油光让翠绿的菜叶更加鲜亮。蒜蓉的白、野菜的绿、偶尔几点深色的花椒碎,在粗陶碗里交织成最质朴又诱人的画面。
她放下筷子,端起碗,轻轻吸了一口气。
成了。
就是这个味道——野性、清新、又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复合滋味。
她舀了一小勺,递给陈阿婆:“阿婆尝尝。”
陈阿婆接过,没急着吃,先看了看色泽,又闻了闻香气,才送入口中。
咀嚼。
一下,两下。
老人家的眼睛微微眯起。
然后,她缓缓点头:“鲜,脆,味道正。酸味刚好托着野菜的本味,蒜香不呛,花椒那一点麻是点睛。”她顿了顿,看着姜穗岁,“这手艺……跟谁学的?”
姜穗岁早准备好说辞:“以前看我娘做过。自己瞎琢磨,改了点。”
陈阿婆没再追问,只把勺子还给她:“试试卖吧。定个价,别太高。”
姜穗岁看着碗里的凉拌马齿苋。
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此刻被这碗菜实实在在地点燃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篮子里翻出一小块木牌——是昨晚用烧过的炭条写的,字迹工整:
凉拌马齿苋
三文一勺,五文两勺
木牌立起来。
她端起碗,站在墙角。
早集的人流熙熙攘攘,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混成一片。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这个挎着旧竹篮、穿着补丁坎肩的孤女。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一炷香。
没人问。
又一炷香。
只有几个人瞥了一眼木牌,脚步没停。
姜穗岁端着碗的手开始发酸。晨风吹过,碗里的菜渐渐凉了,香气也淡了些。心里那簇火苗,被冷风吹得摇晃。
陈阿婆坐在墙根,也没说话,只静静看着。
就在姜穗岁几乎要放弃时——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在摊前停下。
他满脸疲惫,眼袋很重,像是熬了夜。手里提着个空食盒,应该是刚给哪个主家送完货。
他盯着木牌看了会儿,又看看碗里的菜,喉结动了动。
“这个……”汉子开口,声音沙哑,“真三文一勺?”
姜穗岁立刻打起精神:“是,新鲜挖的,今早刚拌的。”
汉子犹豫着,从怀里摸出三个铜板,捏在手里搓了搓。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递过来:“来一勺。用这个装。”他举起空食盒里的小碟。
姜穗岁接过铜板。
入手微温,带着汉子的体温。
她小心翼翼地舀了满满一勺,放进碟里,又多加了一点汁水。
汉子接过,没走,就站在摊前,用手直接捏起一撮送进嘴里。
咀嚼。
他疲惫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唔……”他又捏了一撮,这次吃得慢了些,细细品味,“好吃。爽口,下饭。”
说完,他竟又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再来一勺。”
五文钱。
姜穗岁强压住心跳,又舀了一勺。
汉子端着两勺凉拌菜走了,边走边吃,背影很快没入人流。
而他的停留,像是一个信号。
很快,又有人围过来。
一个领着孩子的妇人:“尝尝鲜,给孩子买一勺。”
一个赶早做工的木匠:“早起没胃口,这个开胃。”
甚至对面煎饼摊的老汉,也踱过来买了两勺:“就着煎饼吃,美得很。”
粗陶碗里的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铜板叮叮当当落进姜穗岁备好的小布袋里。
她舀菜、收钱、找零,动作从生疏到流畅。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不多话,只简单介绍:“今早刚挖的”“焯过水了,干净”。
陈阿婆坐在一旁,看着少女忙碌的侧影。
晨光正好照在她脸上,额角的汗珠晶莹,眼神却亮得灼人。
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年轻人的生气。
当最后一点凉拌马齿苋被一个买菜归来的大娘买走时,姜穗岁的小布袋已经沉甸甸的。
她数了数。
一共卖出十七勺。
收入四十六文。
除去给陈阿婆的野菜钱(她坚持要分十文给老人家),净赚三十六文。
三十六文。
听起来微不足道。
但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实实在在的钱。不是接绣活的微薄工钱,不是邻里施舍的善意,而是她用智慧、力气和对食物的理解换来的回报。
姜穗岁握紧布袋,感受着铜板粗糙的棱角抵着掌心。
心里那簇火苗,此刻烧成了一小团温暖而坚定的光。
“收摊吧。”陈阿婆扶着墙站起来,“日头高了,该回了。”
姜穗岁点头,开始收拾东西。
小泥炉熄火,铁锅洗净,砧板菜刀擦干。她把空碗和工具放回竹篮,又小心地把布袋系在腰间最里层。
正要起身时,余光瞥见街对面。
茶肆二楼临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人。
青袍松垮,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端着茶碗。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影。
谢九闲。
他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目光似乎正朝这边望来。
隔着一条喧闹的街,两人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
谢九闲唇角很轻地弯了弯,举起茶碗,朝她的方向微微示意。
然后,他偏过头,继续和同桌的人说话——那是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正指着桌上摊开的账本,神情严肃。
姜穗岁收回视线,背起竹篮,搀扶起陈阿婆。
“阿婆,咱们回去。”
两人慢慢走出早集,身后的人声、炊烟、食物的香气渐渐远去。
但姜穗岁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腰间那袋铜板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悦耳的声响。
像种子落进泥土。
像春雨敲打屋檐。
像一切开始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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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末悬念】
谢九闲在茶肆二楼看着那个搀扶老人、挎着竹篮远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碗边缘。
同桌的中年人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疑惑道:“九爷认识那姑娘?”
谢九闲收回视线,懒洋洋地笑:“街坊罢了。”
但他的目光,在桌上账本某一行停了一瞬——那里记着上月粮醋的进货价,比往年涨了三成。
而刚才那姑娘拌菜时用的醋香……
他端起茶碗,饮尽最后一口。
茶已凉了。
眼底却有什么东西,微微热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