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墨色的云压得很低，晚风裹着凉意，卷着街边路灯昏黄的光，扑在脸上。
白程攥着书包带，脚步放得很轻，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圈，门“咔嗒”一声开了。玄关的灯亮着暖黄的光，客厅里传来的笑声却刺得他耳膜发疼。
他站在门口，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侧脸的弧度柔和得不像话。而她身边的陌生男人，正低头跟她说着什么，指尖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母亲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那是白程记事起，从未见过的、鲜活的模样。
此刻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酸胀又憋闷。
他知道自己不该生气的。母亲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不该被那个噩梦，被他，困在这方寸的灰暗里。
可那些翻涌的情绪还是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白程没有进去，甚至没换鞋，只是轻轻带上了门，转身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晚风刮过，吹得他校服外套的衣角猎猎作响，凉意顺着布料渗进皮肤里。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十几分钟，最终停在了街角那家亮着灯的小卖部。
推开门，暖融融的空气裹着泡面和零食的甜腻气息涌过来。老板坐在柜台后看剧，抬眼瞥了他一下：“要点什么？”
“一桶红烧牛肉面，要热水。”白程的声音有点哑。
他付了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泡面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窗外的夜色。他用叉子慢慢搅着面，没什么胃口，却还是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玻璃窗映出他的影子，脸色苍白，眼底带着点茫然的空落。这个家，好像越来越没有他的位置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求救声撞破了夜的寂静，钻进耳朵里。
白程的动作顿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小卖部斜对面的窄巷里，昏黄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少年，正单手拎着另一个男生的衣领，把人狠狠抵在墙上。被打的那个已经鼻青脸肿，嘴角淌着血，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着红，整个人抖得像筛糠，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求饶：“我错了……哥……我再也不敢了……”
连帽衫少年没说话，只是抬手，又给了那人一拳。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隔着夜色都听得清清楚楚。
白程的呼吸猛地一滞，握着叉子的手收紧，指节泛白。
去救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
可是他想起楼梯口被黄毛推搡的滋味，想起那些日复一日的嘲讽和拳脚。他从来都不是勇敢的人，他只会躲，只会忍，只会在没人的地方舔舐伤口。
多管闲事的下场，只会是把自己也拖进泥沼里。
白程别开眼，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吃碗里的泡面。可耳朵却不受控制地捕捉着巷子里的动静，心跳快得像要撞碎胸腔。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的求饶声停了。
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巷口的人影顿住了。
白程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见那个连帽衫少年转过身，摘掉了帽子。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夜露的星子。
而那双眼睛，正不偏不倚地，和玻璃窗后的他，对上了。
白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剩下的泡面，脸颊烧得发烫。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点玩味，带着点探究，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这里。
可下一秒，小卖部的门被推开了，带进来一股夜的凉意。
脚步声停在他的桌旁。
白程的指尖颤了颤，不敢抬头。
直到一道带着点痞气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同学，这位置……我能坐吗？”
他僵硬地抬起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少年已经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手肘撑在桌上，歪着头看他。他的嘴角还沾着一点别人的血迹，眼神却亮得晃人，目光扫过他身上的校服，轻笑了一声：“高中生啊？”
白程攥紧了叉子，没说话，只觉得喉咙发紧。
“看你刚才……”少年拖长了语调，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好像看得挺入神？”
白程的心咯噔一下，慌忙站起身：“我……我吃完了，先走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找零都忘了拿，抓起书包就往门口冲。
可刚跑到门口，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少年的手掌很烫，力道却不轻，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白程猛地回头，撞进他的目光里。
少年看着他，眼底的笑意深了点，声音压低了些，像在说什么秘密：“跑什么？我又不吃人。”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白程泛红的眼角，又扫过他攥得发白的手指，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我叫星星。”
白程抿着唇，依旧没吭声，只是下意识地想往回抽手。
星星也没逼他，松了点力道，目光掠过他校服上沾着的灰尘，又瞟了眼小卖部外漆黑的街巷，挑眉道：“这么晚了，你家里人不催你回去？”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了白程一下。他垂着眼，指尖蜷缩，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没人催。”
星星挑了挑眉，没追问，却像是看穿了什么。他打量着白程紧绷的侧脸，又看了看他手里没吃完的泡面，忽然笑了笑：“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能回家热热闹闹吃顿饭的。”
白程猛地抬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星星没在意他的反应，站起身，顺手捞起自己扔在椅背上的外套：“反正我也没事，带你去个地方？”
白程愣了愣，本能地想拒绝：“不用……”
“别忙着拒绝。”星星打断他，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劲儿，“我那地方有热水，有干净的椅子，总比你蹲在街头强。”
他说着，指了指街对面停着的一辆半旧的摩托车：“不远，几分钟就到。”
白程犹豫了。他确实不想回家，可跟一个刚认识的陌生少年走，又让他觉得不安。
星星像是看穿了他的顾虑，耸耸肩：“放心，我不是坏人。”他顿了顿，又添了句，“至少，不会对你这种小同学下手。”
夜风又吹过来，带着几分寒意。白程看着星星亮得惊人的眼睛，又想起家里那暖黄却刺眼的灯光，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星星笑了，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率先往外走：“跟上。”
摩托车的轰鸣声在夜色里响起，白程坐在后座，双手紧紧抓着车座边缘，风吹得他脸颊发麻。没几分钟，车子就停在了一条僻静的巷口。
巷子里没有路灯，尽头却亮着一盏暖橘色的灯，灯牌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星夜”。
“到了。”星星熄了火，跳下车，冲他扬了扬下巴。
白程跟着他走进去，才发现这是一家小酒吧。店里没什么客人，只有吧台后一个打盹的调酒师。昏黄的灯光打在木质的桌椅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酒香，却不呛人，反而有种让人放松的暖意。
星星熟门熟路地走到吧台边，拍了拍调酒师的肩膀：“老陈，来两杯橙汁。”
然后他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白程，指了指角落里的卡座：“坐吧，随便歇会儿。”
白程迟疑着走过去，在卡座上坐下。他看着星星熟练地和调酒师说着话，看着这个不大却很温馨的酒吧，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好像淡了一点。
星星端着两杯橙汁走过来，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挑眉道：“怎么样？比蹲在小卖部吃泡面舒服吧？”
白程看着杯子里冒着冷气的橙汁，指尖碰了碰杯壁，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放松了一点。
他沉默了半晌，才抬起眼，声音低得像蚊子哼：“你……真的叫星星？”
星星挑了挑眉，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手肘撑在桌上，指尖转着那杯橙汁：“不然呢？”
“那……你的大名呢？”白程又问，他总觉得，“星星”更像个随口叫的昵称，不是正儿八经的名字。
星星听到“大名”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忽然低笑出声。他抬眼看向白程，眼底的光在昏黄的灯下显得格外明亮：“大名？什么大名。”
他顿了顿，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语气漫不经心，却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没有大名，这个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白程愣住了，眼底满是错愕。
“星星多好啊。”星星看着窗外的夜色，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声音轻了些，“亮堂堂的，还好看，夜里走再黑的路，抬头总能看见。”
白程的心轻轻颤了一下。他心里满是疑惑，怎么会有人没有大名，要自己给自己取名？可看着星星侧脸的轮廓，看着他眼底那点似有若无的落寞，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还是没说自己的名字，只是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橙汁。
星星也没再追问，只是靠在卡座上，看着窗外的夜色，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酒吧里很安静，只有老式挂钟滴答作响的声音。
白程忽然觉得，这陌生的地方，好像比那个所谓的“家”，要温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