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三年春,林舒八岁半了。
开春后的天气就有些反常。往年的春雨绵绵,今年却只是零星洒了几点,地皮都没湿透。林大山耕完地撒下种子,每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看天,眉头越皱越紧。
“这天,怕是要旱。”吃饭时,他忧心忡忡地说。
柳秀娘也愁:“咱家还好,有口井。村里那些靠河滩地的,怕是要难。”
林舒听着,心里也沉。他前世虽不是农学家,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春雨贵如油,春旱对庄稼是致命的。
学堂里,陈秀才也提起了这事。这日讲完《孟子》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特意延伸开来讲:“如今天时不利,旱象已显。你们回家可提醒父兄,早做打算。若能补种些耐旱的作物,或可减少损失。”
林春生如今已不在学堂,但林秋收和林冬来还在。两人听了先生的话,回家说了,却也没太大用处——庄户人家靠天吃饭,天不下雨,能有什么办法?
林舒的学业进入了新阶段。四书已经通读过一遍,如今是第二遍精读。陈秀才要求更高了,每篇文章不光要背要默,还要能注疏、能阐发微言大义。
这日讲《孟子·梁惠王上》的“不违农时”,陈秀才让林舒试讲。
林舒站起,清了清嗓子:“‘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此言农事须顺天时。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各有其时。若违其时,如春不耕则秋无收,夏不耘则草盛苗稀。故圣王治世,必重农时,轻徭役,使民得尽力于南亩。”
他说得条理清晰,陈秀才点头,又问:“如今春旱,农时已违,当如何?”
这是个实际问题。林舒想了想,道:“天时虽违,人事可补。可深挖井,广积肥,选耐旱之种。若旱情持续,则当思备荒之策——储粮、节水、寻替代之食。”
“何为替代之食?”
“野菜、薯蓣、乃至平日不食之物,皆可暂代。”林舒答得谨慎,“学生曾读《救荒本草》,书中记载诸多可食野草、树皮。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陈秀才深深看他一眼:“你竟读过《救荒本草》?”
林舒心里一紧,忙道:“只是偶然在先生书架上瞥见书名,并未细读。这些是听村里老人说的。”
这倒是实话。前世他确实读过这本书的现代注释本,但这一世,陈秀才的书架上真有一本《救荒本草》,是多年前的刻本,纸页都脆了。
陈秀才不再追问,只道:“读书人能知民生疾苦,是好事。但切记,此类书可读不可炫,尤其在太平年景,莫要妄言灾荒,徒惹恐慌。”
“学生明白。”
散学后,林舒没有立刻回家。他跟着陈秀才进了里屋,小声道:“先生,那本《救荒本草》,学生能借去看看么?”
陈秀才看了他一会儿,从书架最上层取下那本薄册:“拿去吧。小心些,书老了。”
“谢先生。”
---
林舒把书藏在书袋里带回家,夜里就着油灯细看。书是前朝刻本,字迹有些模糊,但配了图,各种野菜、草根、树皮,画得还算清楚。
婉晴凑过来看:“这是什么书?”
“讲哪些野菜能吃。”林舒指着一幅图,“这是马齿苋,咱们常吃的。这是灰灰菜,这是荠菜……这些都知道。但有些平时不吃的,像这榆树皮、柳树芽,灾荒时也能充饥。”
婉晴仔细看着图,忽然指着一幅:“这个,咱们后山有。叫……蕨根?”
“对。蕨根含淀粉,洗净捣碎,能做成蕨根粉。”林舒点头,“姐姐记性好。”
“还不是跟你学的。”婉晴笑笑,又认真看起书来。
这半年,婉晴的双面绣学得有模有样了。柳秀娘把压箱底的手艺都教给了她——怎么分丝,怎么藏线,怎么让两面图案一样精致。婉晴手巧,又肯下功夫,如今已能绣些简单的花样。
第一幅成品的双面绣,是幅“喜鹊登梅”。两只喜鹊,一枝红梅,正面看是喜鹊在左梅在右,反面看却是喜鹊在右梅在左,但都栩栩如生。
柳秀娘看了直夸:“比娘当年学得快多了。”
她把这幅绣品带去镇上绣坊,掌柜的看了又看,最后出价八百文——比普通绣品贵了近一倍。
“这手艺难得。”掌柜的说,“往后有这样的,还拿来,价钱好商量。”
婉晴拿到钱时,手都在抖。八百文,够买两石粮食了。她把钱全交给母亲,柳秀娘却只收了一半:“这是你挣的,自己留些。买些喜欢的东西,或是攒着当私房。”
婉晴想了想,用其中的一百文给弟弟买了支新毛笔——林舒那支用了两年,笔尖都秃了。又给爹娘各买了块布料,剩下的才小心收起来。
林舒收到毛笔时,心里暖暖的:“谢谢姐姐。”
“好好用。”婉晴摸摸他的头,“等姐姐绣出更好的,再给你买纸。”
姐弟俩相视而笑。窗外,天还是阴沉沉的,一滴雨也没下。

---
进入四月,旱情越发严重了。
小河见了底,村里那口公用的老井,水位也降了大半。每天早上,井边都排着长队,家家户户挑着水桶,一勺一勺地舀,不敢浪费一滴。
林家有口私井,是林大山爷爷那辈打的,井深水旺,暂时还不愁。但地里的庄稼已经蔫了——麦苗黄瘦,豆苗稀拉,眼看收成要减大半。
林大山愁得睡不着。夜里,夫妻俩在灯下算账。
“咱家还好,有那笔钱撑着。”柳秀娘小声说,“可大哥二哥家……怕是难了。”
林大山沉默。大哥林大河家地多,但都是靠河滩地,如今河干了,等于绝收。二哥林大江家地少,本来就不宽裕,这一旱,更是雪上加霜。
“爹娘那儿……”柳秀娘欲言又止。
“爹娘有咱们孝敬,饿不着。”林大山叹口气,“我是担心大哥二哥。往年还能互相帮衬,今年家家都难。”
正说着,外头传来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
林大山去开门,门外站着林大河,手里拎着个小布袋,脸上是掩不住的愁容。
“大哥?快进来。”
林大河进屋,看见柳秀娘和孩子们还没睡,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歇息了。”
“说什么话。”柳秀娘忙去倒水,“大哥坐。”
林大河坐下,把手里的布袋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半袋糙米,约莫五六斤。
“家里……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林大河声音发干,“这点米,给孩子们熬粥喝。我知道你们也不宽裕,但……”
他说不下去了。
林大山眼圈一红:“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是亲兄弟,有难处说话就是,怎么还拿东西来?”
“不是给你们的。”林大河搓着手,“是……是想跟你们借点粮。春丫她娘病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我知道大山你去年买了牛,手头应该比我们松快些。这米是我最后一点存粮,先押这儿,等秋后……秋后若是有了收成,一定还。”
屋里一阵沉默。
柳秀娘看向丈夫。林大山看着那半袋糙米,心里像刀割一样——大哥这是把最后的口粮都拿来了,还要押在这儿当借粮的抵押。这是真到了绝境。
“大哥,这米你拿回去。”林大山把布袋推回去,“春丫她娘病了,正需要营养。我这儿……还有些余粮,你先拿去应应急。”
林大河不肯:“那怎么行!你们也要过日子……”
“听我的。”林大山起身,从里屋取出一个布袋,装了约莫二十斤白面,又装了十斤糙米,“这些你先拿去。不够再说。”
林大河看着那些粮食,嘴唇哆嗦着,突然就要跪下来:“大山,哥……哥谢谢你……”
林大山一把扶住他:“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亲兄弟!”
兄弟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都红了眼眶。
送走林大河,林大山回到屋里,长久地沉默。
柳秀娘轻声问:“咱们……还有多少存粮?”
“省着吃,能吃到秋后。”林大山说,“但若旱情继续,就难说了。”
林舒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开口:“爹,咱们不是还有钱么?明天去镇上买些粮囤着。粮价现在还没涨太多,再晚就贵了。”
林大山看向儿子:“你说得对。明天一早我就去。”
“我也去。”林舒说,“我能帮着算账。”
柳秀娘本想阻止,但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
---
第二天天不亮,父子俩就套上牛车出发了。镇上粮铺果然已经开始涨价——平常一石米八钱银子,如今涨到了一两二钱。而且铺子里围满了人,都是来抢粮的。
林大山挤进去,买了三石米、两石面,又买了些豆子、杂粮。牛车装得满满当当,花了近六两银子。
回去的路上,林大山一直沉默。六两银子,几乎是往年全家一年的结余。但眼下,这是救命粮。
到家后,他们把粮食藏进地窖。柳秀娘看着那些粮食,稍稍安心了些,但随即又愁:“这些也只够咱们一家吃大半年。若是旱情持续……”
“走一步看一步。”林大山拍拍妻子的肩,“总有办法的。”
中午,林大江也来了。他没拿东西,但脸上的愁容比林大河还深。
“二哥,坐。”林大山给他倒水。
林大江喝了口水,艰难地开口:“大山,二哥……实在开不了口。但冬来他娘也病了,孩子还小……我想跟你借点钱,去请个大夫。”
柳秀娘心里一紧。赵氏病了?前几日见她还好好的。
“二嫂怎么了?”
“说是心口疼,夜里咳得厉害。”林大江眼睛红了,“请了村里的赤脚大夫看,说要用好药,一副药就得几百文……我实在……”
林大山看向妻子。柳秀娘点点头。
“二哥,需要多少?”
“能借……一两银子么?”林大江说得很小声,“我知道这数目大,但我实在没法子了。秋后一定还,我打欠条……”
“不说这些。”林大山进屋取钱。卖灵芝的钱还剩下不少,但他只拿了一两碎银,又拿了五百文铜钱,“这些你先用着。不够再说。”
林大江接过钱,手抖得厉害。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林舒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是农家,一场天灾就能压垮一个家。
---
晚上,一家人围坐吃饭。桌上的菜简单——一碟咸菜,一盆青菜汤,几个窝头。但比起村里许多已经断粮的人家,这已经是好的了。
林舒吃得慢,心里一直在想事。等吃完饭,他开口:“爹,娘,咱们家的钱,还剩下多少?”
柳秀娘看看丈夫,林大山想了想,道:“卖灵芝的五十两,买牛花了二十二两,这几年陆陆续续花了些,但家里也有进项。算上之前的结余,地窖里应该还有……五十一两左右。”
五十一两。这在农家是一笔巨款了。
林舒认真道:“爹,我想跟您商量件事。”
“你说。”
“大伯二伯家如今这么难,咱们能不能……帮一把?”林舒说,“不是借,是给。一家人,这时候不帮,什么时候帮?”
林大山和柳秀娘都愣住了。
“舒儿,”柳秀娘轻声说,“那是五十一两,是咱们家全部的积蓄。若是都给了,咱们往后……”
“不是都给。”林舒早就想好了,“大伯家地多,这次损失最大,给他二两银子,应该能撑到秋后。二伯家二嫂病了,给二两银子看病、买粮。爷爷奶奶那儿,给一两银子孝敬。咱们自家留四十六两,也足够应付了。”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这些钱,咱们可以悄悄给,不让外人知道。大伯二伯都是实在人,不会说出去的。”
林大山看着儿子,眼神复杂。八岁的孩子,想得这么周全,既顾了亲情,又考虑了实际。
“你……真想好了?”
“想好了。”林舒点头,“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现在帮了伯伯们,往后若是咱们有难处,他们也会帮咱们。一家人,就该互相扶持。”
柳秀娘眼圈红了。她想起自己娘家,兄弟姊妹多,但遇到难处都是互相帮衬。林家虽穷,但兄弟间的情分深,这是多少钱也换不来的。
“大山,”她轻声道,“我觉得舒儿说得在理。”
林大山沉默良久,最终重重点头:“好,就按舒儿说的办。”
---
第二天,林大山分别去了两个哥哥家。他没说给,只说借,而且不要利息,不要欠条。林大河和林大江都红了眼眶,再三保证秋后一定还。
给林老栓和张氏的钱,林大山说得更委婉:“这是舒儿读书省下来的束脩,孝敬爷爷奶奶的。”
张氏接过那一两银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孙子……我孙子有孝心啊……”
林老栓抽着旱烟,许久才道:“大山,你养了个好儿子。”
这话说得林大山心里既暖又酸。暖的是儿子懂事,酸的是这世道,让一个八岁孩子就要为家里操心这些。
钱给出去后,林家的日子照旧。林大山还是每日下地,想方设法保苗。柳秀娘和婉晴的绣活照做,只是接的活少了——镇上也萧条,舍得花钱买绣品的人少了。
林舒的学业一点没放松。他知道,越是艰难的时候,越要沉住气。读书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这个家未来的希望。
这天散学,陈秀才把他留下。
“舒儿,你家里的事,先生听说了些。”陈秀才温和地说,“你做得对。读书人,不光要读圣贤书,更要知行合一。孝悌之义,你在家践行了。”
林舒恭敬道:“学生只是做了该做的。”
“但先生要提醒你,”陈秀才正色道,“助人是美德,但也要量力而行。你如今还小,家里的担子主要还在你父母肩上。你的首要任务,是读书。只有你将来有了出息,才能真正帮到家族。”
“学生明白。”
“明白就好。”陈秀才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书,“这是《五经正义》的残本,我年轻时用的。你拿回去看,对你理解经义有帮助。”
林舒双手接过。书很厚,纸页泛黄,但保存完好。
“谢先生。”
“好好读。”陈秀才拍拍他的肩,“明年你九岁,后年十岁。若准备得当,后年可以下场试试童生试。但莫要有压力,你还小,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童生试。林舒心里一动。他知道,这是科举的第一道门槛。过了,就是读书人,有了功名——虽然是最低的功名,但见官不跪,免徭役,地位完全不同。
“学生会好好准备。”
---
旱情持续到五月,终于迎来了一场雨。
那日午后,天阴得厉害,远处传来隆隆雷声。村里人都跑到院外,仰头看天。当第一滴雨落下时,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下雨了!”
接着,欢呼声此起彼伏。
雨不大,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时辰,但足够缓解旱情。地里的庄稼像久病逢甘露,一夜之间就有了精神。
林大山蹲在地头,看着重新挺直腰杆的麦苗,长长舒了口气:“有救了。”
但这场雨来得太晚。春播的庄稼已经耽误了农时,收成至少要减三成。而且接下来若再无雨,还是难熬。
村里已经有人开始挖野菜了。后山那片林子,每日都有人去,野草都被薅秃了。
婉晴跟着村里妇人们去过几次,回来时篮子里总是满满的——马齿苋、灰灰菜、荠菜,还有林舒在《救荒本草》上看到的蕨菜。
“舒儿你看,这是不是你书上说的蕨菜?”婉晴拿起一根嫩茎。
林舒点头:“对,这个能吃。但记得要焯水,不然有毒。”
柳秀娘把这些野菜洗净,有的焯水凉拌,有的和着杂粮做成菜团子,有的晒干存起来。日子艰难,但一家人在一起想办法,总能熬过去。
林舒也帮忙。每日散学后,他不再只顾读书,而是帮着挑水、喂牛、收拾菜园。他的手还小,力气也不大,但能做一点是一点。
林大山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在院里忙活,心里既欣慰又心疼。晚上,他对妻子说:“舒儿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柳秀娘抹抹眼角:“他是看咱们辛苦。这孩子,心思重。”
“等熬过这年就好了。”林大山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
六月,天气越发炎热。地里的麦子勉强抽了穗,但穗子小,籽粒瘪。收成是定了,最多往年的一半。
林大河和林大江家的地更差,有些甚至绝收。但有了林大山借的钱,两家好歹没断粮,每日还能喝上稀粥,吃上野菜团子。
林老栓和张氏把大儿子二儿子家的孩子都叫到身边,每日帮着照看。老人节省,自己吃野菜,把省下的粮食留给孙子孙女。
林舒每日去学堂,都能看见堂哥堂姐们脸上的菜色。林秋收和林冬来还好,毕竟年纪大些,能扛饿。但春丫和小堂妹春草,就明显瘦了一圈。
这日散学,林舒悄悄塞给林冬来两个窝头——是柳秀娘特意给他带的午饭,他省下来的。
“舒儿,这……”林冬来愣了。
“我不饿,冬来哥吃。”林舒小声道,“别让先生看见。”
林冬来眼圈一红,把窝头小心藏进怀里:“谢谢你,舒儿。”
“一家人,不说谢。”
从这天起,林舒每日都省下些吃食,分给堂哥们。他知道这点东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至少能让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少挨点饿。
陈秀才发现了,没说什么,只是每日晌午多留林舒一会儿,说是要单独辅导,实则把自己那份午饭分他一半。
“先生,这……”林舒不肯接。
“吃吧。”陈秀才温和地说,“你正在长身体,读书又费脑子。先生老了,吃不了这么多。”
林舒看着先生花白的头发、清瘦的面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接过馒头,小口小口吃着,每一口都格外珍惜。
这就是他这一世遇见的人——父母、姐姐、先生、家人。或许贫穷,或许艰难,但都有颗温暖的心。
---
七月,早稻该收了。产量果然只有往年的一半,但总比绝收好。林大山带着全家下地,连林舒也跟着去,帮着捡拾落下的稻穗。
一亩地,往年能收两石稻谷,今年只收了一石。交完税,剩下的勉强够口粮。
林大河和林大江家更惨,交完税后所剩无几。林大山又悄悄给两家各送了些粮食,这次是送的,不说借。
“大山,这……这怎么行!”林大河不肯收。
“大哥,收着。”林大山硬塞给他,“咱们是亲兄弟,分什么你的我的。等年景好了,你再还我。”
话是这么说,但兄弟俩心里都清楚,这粮食怕是还不上了。
八月,晚稻种下。天气依然干旱,但有了春旱的教训,村里人早做了准备——挖深井,修水渠,能保一分是一分。
林家的菜园子也重新种上了耐旱的作物。林舒从《救荒本草》里找了几种适合旱地种的菜,让父亲试着种。有些成了,有些没成,但总归多了些收成。
婉晴的双面绣又卖了一幅。这次是幅“鱼戏莲叶”,卖了九百文。她把钱全交给母亲,柳秀娘却只收了一半:“你攒着,往后有用。”
“娘,我现在用不上。”婉晴坚持,“家里正需要钱。”
母女俩推让半天,最后柳秀娘收下了,但记了账:“这算娘借你的,往后还。”
婉晴笑了:“好,娘记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着。饿是饿不着,但想吃饱也难。每日的饭食,多是杂粮野菜,偶尔见点荤腥,也是林大山从河里摸的小鱼小虾。
林舒却觉得,这样的日子,虽然苦,但心里踏实。一家人在一起,互相扶持,没有抱怨,只有想办法。
他读书更用功了。因为他知道,只有他读出个名堂,才能真正改变这个家的命运。
---
九月,林舒九岁了。
生日那天,柳秀娘还是煮了长寿面,面里卧了个荷包蛋。林舒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了。
“又长一岁了。”林大山看着儿子,眼里有欣慰,“这一年,苦了你了。”
“不苦。”林舒认真道,“有爹娘在,有姐姐在,有先生在,不苦。”
婉晴在旁笑,拿出一双新做的布鞋:“舒儿,试试合不合脚。”
鞋是千层底,针脚细密,鞋面上还绣了小小的竹叶——是婉晴偷偷跟母亲学的,绣得不算精致,但心意满满。
林舒试了试,正合适。
“谢谢姐姐。”
“好好读书。”婉晴摸摸他的头,“等姐姐绣出更好的,给你做新衣裳。”
窗外,秋风起了。树叶开始变黄,一片片飘落。
这一年的大旱,让村里人都瘦了一圈,但总算是熬过来了。地里的晚稻长势不错,虽然也不会丰收,但至少不会绝收。
林家的地窖里,粮食还够吃到明年开春。那笔钱,借出去五两,还剩下四十六两,被柳秀娘小心地藏着,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用。
林舒的学业,已经到了可以下场试水的程度。但陈秀才说,不急,再扎实一年,十岁下场更有把握。
林舒也这么想。他不求一鸣惊人,只求稳扎稳打。这一世的路还长,不急在一时。
夜里,他坐在油灯下读《五经正义》。书很厚,内容很深,但他读得津津有味。那些千年前的智慧,穿越时空,依然能照亮人心。
窗外传来父母低低的说话声,是在商量明天的事。婉晴在隔壁屋里穿针引线,准备绣一幅新花样。
牛棚里,黄牛轻轻打了个响鼻。
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真实。
这就是他的家,他这一世要守护的地方。
林舒放下书,吹熄了灯。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要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带着这个家,一步一步,走向更好的未来。
不急。
他有的是时间。
(第五章完)

![[科举不易,我携全家共青云]精彩节选免费试读_「秀娘林舒」全集阅读](https://image-cdn.iyykj.cn/2408/00058788170a2b59eedd06086d5062ea.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