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汉东省委常委会准时召开。
长方形的会议桌，坐满了汉东省的权力核心。这是沙瑞金到任后的第一次常委会，会议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肃。
每个人都在观察。观察这位从中央空降来的一把手，将要点燃哪三把火。
林墨作为特派顾问，列席会议。他的座位被安排在长桌的一个末端，紧挨着会议记录员。这是一个很讲究的位置，既体现了他的特殊身份，又表明他不在常委的权力序列之内。一个纯粹的观察者和建议者。
会议开始，沙瑞金没有说任何场面话，开门见山。
“同志们，今天请大家来，主要议题有两个。第一，关于大风厂的股权纠纷和员工安置问题。第二，关于丁义珍出逃案件的后续追查工作。”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的身上：“达康同志，你是大风厂项目所在地的父母官，你先说说情况和你们市委的意见。”
李达康清了清嗓子，拿起面前的稿子，沉声汇报起来。他的方案很明确：以稳定为第一要务，由政府垫付部分资金，安抚下岗职工，同时尽快推动法院对大风厂股权进行裁定，让企业重归生产。这是一个典型的“李达康式”方案，注重效率和经济发展，力求用最快速度把这个“炸药包”的引信给拔掉。
李达康汇报完毕后，会议室内一片安静。
沙瑞金不置可否，又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的高育良：“育良同志，你是省委副书记，主管政法工作，对这个事，有什么看法？”
高育良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达康同志的方案，考虑得很周全。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我基本同意。不过，在法律程序上，要更加审慎。山水集团作为合法的股权持有方，他们的合法权益，我们也要予以保障。不能因为工人闹事，就搞‘法外开恩’，那会动摇我们依法治省的根本。”
他的话，说得四平八稳，既支持了李达康，又暗中维护了山水集团的利益，同时还站上了“依法治省”的制高点，滴水不漏。
会议桌上，立刻有几位“汉大帮”的常委出声附和，强调法律程序的重要性。
一时间，会议的焦点，就从如何解决问题，变成了如何平衡稳定与法律程序的哲学思辨。
林墨坐在一旁，冷眼旁观。他知道，这就是汉东官场的常态。所有人都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在规则的框架内，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各自的利益。李达康想保GDP，高育良想保自己的羽翼。真正的大风厂，和那些下岗的工人，只是他们棋盘上的筹码。
沙瑞金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一言不发。
就在众人以为他会在这两种意见中进行权衡时，他的目光，却越过了所有人，精准地投向了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
“林墨同志。”
沙瑞金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常委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林墨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不屑，也有警惕。
一个顾问，在常委会上被一把手点名发言，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寻常的信号。
高育良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昨晚的警告，林墨是没听进去，还是沙瑞金故意要让他出来唱反调？
林墨站起身，对着沙瑞金和在座的常委微微颔首。他没有看讲稿，也没有任何客套。
“沙书记，各位领导。”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清晰地传遍了会议室的每个角落。
“对于大风厂的问题，我个人有一个不成熟的看法。”
他顿了顿，给了所有人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抛出了他的重磅炸弹。
“我认为，我们现在讨论的，无论是李书记的‘维稳方案’，还是高书记强调的‘法律程序’，都只是在解决‘症状’，而不是在根治‘病源’。”
话音刚落，李达康的脸色就是一沉。而高育良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林墨仿佛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继续说道：“大风厂问题的核心，真的是股权纠纷吗？丁义珍出逃，仅仅是一个孤立的腐败案件吗？”
他环视全场，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不！这两件事的根子，是同一条！都指向了山水集团！”
“丁义珍为什么能拿到大风厂的地？是通过山水集团的运作。丁义珍出逃的资金，来自哪里？很可能也和山水集团的非法资金池有关。我们现在把两件事分开处理，就像一个医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结果只会是，病灶还在身体里，并且会不断引发新的并发症。”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林墨这番大胆的言论给震住了。他不仅否定了两位省委核心领导的方案，更是把矛头，毫无遮掩地直接对准了在汉东盘根错节、背景深厚的山水集团。
这已经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这简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往火药桶里扔了一根点燃的火柴。
林墨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沙瑞金身上。
“所以，我建议。”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将大风厂事件和丁义珍案件并案处理，成立省级联合专案组，调查的核心，不应该是蔡成功和丁义珍这两个前台的小人物，而应该直指山水集团的资金链和其背后的保护伞！只有打掉保护伞，挖出资金池，汉东的一切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说完，他坐了下去。
整个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李达康看着林墨，眼神复杂。他一方面震惊于这个年轻人的胆大包天，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这番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早就对山水集团的为所欲为感到不满，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和力量去动它。
而高育良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
林墨的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插向了他和祁同伟与山水集团之间那层不可告人的关系。他甚至能感觉到，坐在不远处的公安厅厅长祁同伟，身体都僵硬了。
这已经不是警告，这是宣战！
是林墨这个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在汉东最高权力的会议桌上，向他，向整个“汉大帮”，发起的公开宣战！
沙瑞金的面色依旧平静，但他那轻轻敲击桌面的手指，却停了下来。他看着林墨，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就是要用林墨这条“鲶鱼”，来搅动汉东这潭死水。
会议室的沉默，最终被一个冰冷的声音打破。
“林墨同志。”
高育良缓缓开口，他没有看沙瑞金，而是将目光死死地钉在林墨的脸上。那目光，已经没有了昨日的温情和提点，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你的建议，是不是太理想化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调查要讲证据。在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主观臆测，就去调查一个对我们汉东省有巨大贡献的明星企业，还要并案调查，成立省级专案组。这个做法，符不符合程序？会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会吓跑多少来我们汉东投资的客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反击道：“你这是在办案，还是在动摇我们汉东的安定团结？”
师生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刚刚发表完激进的“作战宣言”，一个立刻给予了最沉重的“政治回击”。
在汉东省委常委会这个最高级别的战场上，第一次的交锋，就此引爆。
所有人的目光，在师生二人和主座上的沙瑞金之间来回移动。
他们知道，汉东的天，从这一刻起，真的要变了。